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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士与绅的最后遭逢

2016-05-04 阿来 十月杂志

阿来,男,藏族,当代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曾获茅盾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尘埃落定》《空山》《瞻对》等。


士与绅的最后遭逢

文/阿来

今天我来谈谈李庄,谈谈对李庄的感受。因为我知道宜宾市里和区里正在做李庄旅游的开发,其中最基础性的工作,就是研究李庄文化。那么也许我的这些感受,就可以作为一个案例,可以作为一个游客样本,作为有文化兴趣的游人的样本,看他来到李庄,希望看到什么,或者说,他来在了李庄,有关中国文化所产生的一些联想,所有这些也许都可以作为当地政府对李庄旅游开发跟文化开掘的参考。我不是旅游规划专家,所以,我作为一个有文化的游客,只是希望在这一点上对你们有所启发,这就是我愿意来此谈谈李庄的原因。

其实我这次也只是第二次来李庄。两个月前吧,还来过一次,那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好多年了,读这个地方有关的资料、书籍,尤其是读我们四川作家岱峻的非虚构作品《发现李庄》,也有好多年,但不到现场,这种感受还是不够强烈。因为过去我们老是想,来到李庄的那些知识分子,如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成等这样一些人,他们是跟中国新文化运动相始终的这样的一代知识分子,如果只是讲他们如何进入到一个谁都没有预想到过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艰难存息,而且继续兢兢业业地从事使中国文化薪火相传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工作——尤其是在抗战时期,中国文化面临巨大存续危机的时代——这样的工作更是具有非凡的意义。第一次我来李庄时,便忍不住说了四个字,“弦歌不绝”。这是一个有关孔子的典故。《庄子》上说:“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绝。”这种精神当然是很伟大的。这一部分事迹,在今天李庄文化的开掘中,已汇集了相当丰富材料,也有了较为充足的言说。

但我觉得,这并不能构成李庄文化的全部面貌,因为抗战时期,不同的学术机构、不同的大学,辗转到不同的地方,到桂林,到贵阳,到长沙,到昆明,到成都,到重庆,……但在那些地方并没有产生像今天李庄这样有魅力的故事,那就说明这样的一种局面的形成情况并不是一个单向度的问题。就像今天讲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怎么讲呢,大多还是像今天我们讲李庄那些外来的大知识分子的故事一样,讲他们如何在困难的条件下专注学问,如何在风雨飘摇的时势中不移爱国情怀,却很少讲出昆明跟西南联大、这个地方跟联合大学互相之间产生交互作用的过程。这也情有可原,因为那些机构大多在大的地方,在相对中心的城市,中央政府政令相对畅通的地方,所以与地方交互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多,尤其是他们跟当地民间各个阶层相互交往关系故事并不是特别多。

这其中好些地方我都去过。比如西南联大所在的昆明翠湖边,也曾在湖边曲折的街巷中怀想那些消逝了的一代知识分子的背影。

但为什么独独是李庄,一下子就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来了这么多学术机构,而且,至少同济大学的到来,是由李庄的大户人家,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有名望的乡绅们联名主动邀请来的。我觉得这里头一定是包含了某种有意味的东西,这个过程体现了某种特殊的价值,有特殊的意义存在。那这样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第一次来过李庄后,回去我就老在想这个问题。

当时我就有个直觉,可能我们今天谈李庄的时候,谈外来的学术机构尤其是那些学术机构当中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的不同学术领域都有显赫地位的知识分子,讲他们的故事讲得特别多。他们的故事应不应该讲?当然应该!但是在讲这些故事的同时,我们可能遮蔽了一些事实,那些被遮蔽的事实就是:当地人如何接纳这些机构,使得这些知识分子得以在这里度过整个抗日战争的艰难时期,在这个过程中,李庄人做了什么?更为重要的是,完成了这一义举的为什么是李庄?不是赵庄不是张庄?那么,这在当地它有一个什么样的道德传统,什么样的文化氛围,可以使得当年在李庄这个半城半乡的地方,由这些当地的士绅邀请这些下江人来到李庄,而且来到李庄以后,又给他们提供那么多的帮助,提供那么多的方便,那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湮灭在政治运动和漫长时光中的故事,等待我们的打捞与讲述。只有把这双方的故事都讲述充分了,才是一个真实的李庄故事,完整的李庄故事,更有意义的李庄故事。所以我觉得将来的李庄故事,一定是一个双向的挖掘。

寄住者的故事和接纳者的故事的双向挖掘。

那么,这个故事的双向挖掘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以为,通过李庄故事,可能还原一个中国传统社会的图景,传统社会最美好的那一面的完整图景——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看待中国传统社会形态时,较多注意它不公平不美好的那一面,而对其美好的那一面关注是太少太少了。

在我看来,李庄故事里的两个方面的主角,恰巧是中国的上千年传统社会结构当中,两个最重要的阶层最后一次在中国历史中同时露面,在中国文明史上最后一次交会。我们知道中国有一个词叫士绅,在过去旧社会里,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当中,有时士绅是二而一的,但更多的时候,士是士,绅是绅,士是读书人,是读书以求仕进,以求明心见性的读书人;绅,是乡绅,是地主,是有产者,也是宗法社会中的家族长老。很多时候,士就是从绅这个阶层中培育生长出来的。在过去的社会,即便到了民国年间,到了同济,史语所,营造学社等中国最高级的学术与教育机构来到李庄的时代,士与绅有两个阶层在社会中的作用也是非常非常最重要的。他们几乎就是社会的中坚。士,士用我们今天的说法就是知识分子;绅呢,就是大部分在中国的乡村,聚集财富,维护道统,守正文化的有恒产,兼有文化的,并且成为家族核心的那些人。大家知道,中国古代政府不像今天政府这么大、这么强势,所以政府真正有效的控制大概就到县一级,下边今天划为区乡镇村组这些地方,按今天的话就可以叫作村民自治。但是这个“民”如果像今天的农村,大家实力都差不多,一人平均一两亩地,几分地,大家都是这样的一两幢房子,文化是也都处于那么一种荒芜半荒芜的状态,没有宗族的、道德的、精神性的核心人物,所谓“自治”其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过去在乡村中,首先有宗族制度维系,同姓而居,同姓而聚,构成一个内部治理结构。从经济上说,因为允许土地自由买卖,就会形成土地相应向一些人手里集中,就会出现地主。大多数时候,地主不只是聚敛,他也施予,扶贫,办教育,等等。不管是宗族的族长,还是地主,还是小城镇上某种商业行会的领袖,这些人都叫乡绅。绅,他们在大部分时候构成中国乡村县以下的自治的核心阶层。而且不止是乡村,还包括乡村周围的小城镇,如李庄,也不是典型的乡村,他既是乡村,也是一个不小的城镇,因水运,因货物集散而起的城镇。总而言之,在封建社会当中,就是士与绅这样两种人成为中国社会的两个支柱,除了皇帝从中央开始任命到县一级的官员以外,他不再向下任命官员,王权的直辖到此结束。到民国时期政权开始向下延伸,乡绅中的某一个人,比如说李庄当时的乡绅罗南陔他可能当过乡长、区长,但这个恐怕更多也是名义上的,官与民互相借力,真实的情形可能是照顾到他的这种乡绅的地位与其在乡村秩序中所起的特定作用——在乡村自治或半自治中所起的作用。

这个时候,刚好遇到全面抗战爆发,于是,故事就发生了。没有全面的战争,这些知识分子,这些士,不可能来到这个地方。我觉得李庄故事的核心就是:在这里,中国士与绅来了一次最后的遭遇,最后的结合,然后留下了一段李庄故事。今天中国社会已经改天换地,我们大概可以说士这个阶层,也就是知识分子阶层还在,虽然在国家体制中的存在方式与民国时期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还是继续存在。但是,绅,乡绅这个阶层却是永远消失了。今天国家政权不但到县,还到了乡、镇,还进了村,此前还经过了土地改革,土地所有者也变成了国家。土地私有制被消灭后,绅所赖以存在的基础就彻底消失了,所以从此以后绅这个阶层在中国社会当中是不会再有了。所以,我以为李庄的故事其实是中国乡村跟城市,不,不能说是城市,应该说是中国基层的乡绅们跟中国的士这个阶层最后发生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这样美好,这样意味深长。

过去我们说到绅,得到的多是负面的印象。从共产党进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就是红军时期以来,中国人习惯了一个词,叫土豪劣绅,习惯了给“绅”加上一个不好的定语:“劣”。过去乡村里有没有劣绅呢,肯定有的,但是不是所有绅都是劣的呢?那也未必。如果是这样,中国乡村在上千年历史的封建社会中,没有办法维持它的基本的正常的运转,如果绅都是恶霸,都是黄世仁,都在强占民女,都要用非法的方式剥夺土地和其他生产资料,农民都没有办法活,那这个乡村早就凋零破败,不存在了。但中国乡村在上千年的历史中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初期,自有其一套存在的方式与合理的逻辑。当然,乡村这种秩序的瓦解也并不全是革命的原因。这种乡村制度的瓦解首先还是经济上陷入困境。其中重要一点,就是近代以来,现代工业的兴起,廉价的工业品从城市向乡村的倾销,造成了首先是手工业的凋敝。但因为城乡贸易的增加,自然会带来物流运输的增加,那么,那样一个特殊时期,是不是反而造成了李庄这个水码头的繁荣呢?

话有些远了,还是回到绅这个话题吧。

我来说说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个字最早出现在汉字里头,是说古代的人都穿长衣服,所以腰上会有一条带子,绅的本意就是束腰的带子,说文解字里说:绅,束腰正衣,使貌正之。就是人穿衣服要有规矩,显出有一个庄重的样子。后来就从这个本意引申出来绅这个字一个新的意义,就是说凡可以叫绅的人,在道德上对自己是有要求的,他们在生活当中,在生产活动,在经商过程当中,是对自己有某种道德要求的。更不要说那些大的家族,绅作为家族的族长,一个家族祠堂的总的掌门人,他要平衡各个方面的关系,协调相互之间的情感,很显然如果只是使用暴力,只是用阴谋诡计,恐怕很难达到为尊族中与乡里的目的。他还是依靠合于传统道德的乡规民约,依靠一种道德言行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言行。前些天我去扬州,参观一个地方,也是看到一个以前老乡绅的老院子,从这老宅子中抄到两副对联,其实这就是自古以来,中国乡绅阶层对于自己的约束和要求。用什么样的带子来维系他们的道德、维系他们的传统呢?这两副对联就是这家人的传家箴言,第一副的上联这样写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说一个家族要在一个地方,在当地立足不是一代不是两代,是要在这里几百年传家,要在这里长久立脚,而且还要家世昌盛就要多做惠及邻里的好人好事。下联是:“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我们知道,过去乡下乡绅门前大多会有个匾额,匾额上大多书四个字“耕读传家”的,正是这个意思。第二副对联上联是:“传家无别法非耕即读”。说我们这些人家做什么事最好最长久呢?只有两件事,不是耕作就是读书。下联是“裕后有良图唯勤与俭”。说使后代保持富裕不是传多少钱给他,最好的方法是学会勤劳与节俭。这其实不只是这一个家族的传家格言,而是中国古代以来乡绅们所秉持的一个久远的传统。

进一步说,过去的士,很多人都是从这些耕读世家出身的,如我们四川的三苏,一门三父子都通过科举考试成为了士,而在没有成为士之前就是当地有名的绅。到了明代,新都的杨升庵一家,父亲是朝中高官,自己又考上状元。都父子没有出仕之前,就是当地的绅。他们的家庭,就是当地耕读传家的绅。如果我们愿意多下一点儿功夫,查一查抗战中来到李庄的那些士,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梁思成、林徽因、陶孟和、童第周,等等,考察一下他们的家世,一代,两代,三代……大多都是来自乡村,来自乡村的绅这个阶层。

土地改革以后,绅中的一些人被划了一个成分,叫地主。这本来是一个是中性的词,土地的主人。划定成分时,就有了贬义。之前,却应该是一个好的词吧。孟子说过“无恒产则无恒心”嘛,有了地就是恒产,有恒产就有恒心,所以这样的一种士绅耕读的传统,就决定了这些乡绅不是今天我们再用这个词时所说的,那些个不尊重文化的暴发户,那些第一桶金或许都带有原罪色彩的所谓土豪。那个时候的乡绅中土豪其实是有的,但也是少的,大多是耕读传家的大家族大乡绅,他们的发展是一步步走来的,除了财富的积累,同时也有道德与文化的长久积淀。所以当抗日战争爆发,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文化都面临深重的危机时,这些李庄的乡绅们才能够懂得文化的价值,这些士的价值,才会主动邀请这些文化人,这些当时的士与未来的士来到李庄,托庇于李庄。今天大家都在挖掘李庄那封电报的故事,那不就是当地的乡绅们结合在一些,他们身份很复杂,有商人、有国民党的区长乡长、有乡间的哥老会首领,但这些都是乡绅在新的时代中出现的逐渐分化,也许,在寻常情形下,他们之间还有种种明里暗里的争斗,有各种利益的冲突,但这个时候,他们可以集合在一起,说邀请这些文化人,这些文化机构来李庄吧,让我们为保护中国文化,保护中国的读书种子做点儿事情。

在这样的时期,当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及其他所、国立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等学术机构遇到困难时,很难想象从那么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有一群人联名发出电报邀请他们来到李庄。所以我觉得我们以后一定要把李庄的故事讲好,一定要讲出他背后的道理,而这个背后的道理恰好正是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当中最最重要的那一个传统。绅这个阶层,不但一直在哺育中国士的阶层,他们还内在地坚守着一种精神,一种尊重中国文化人、读书人的精神。

前次我去板栗坳,看见史语所的人他们离开时还留了一块碑在那里,碑文写得很好,我想再给大家念一念,其实也就是记述了当时写乡绅收留他们的事情,还写出了张姓乡绅的家世。

这通碑叫“留别李庄栗峰碑铭”:

“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赀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而长江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灵荼毒,同人等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既诸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藉助有不可忘者,今值国土重光,东迈在迩,言念别离,永远缱绻,用是询谋,佥同醵金伐石,盖弇山有记,岘首留题,懿迹嘉言。昔闻好事,兹虽流寓胜缘,亦学府一时故实。不为镌传,以宣昭雅宜,则后贤其何述?”

碑文开头就写了在栗峰传家八代的张家。张家不是穷人,穷人怎么接纳他们呢?“……移居于此,起家耕读……”注意刚才我讲过,这些士如傅斯年、李济他们这些人是深深懂得中华乡村传统的,所以他们说李庄乡绅如张氏这样的望族是起家于耕读的,……而且一家人继续读书,不因为有点钱就荒废了,所以这个家族传了八代还是勤谨兴旺,耕读传家之人……碑文里几句话,说得非常简单,然后他们要走了,又说了几句话……说我们在这儿做研究,在战乱时候在李庄做研究,完全靠的是主人的仁厚,就这么一个短短的碑文,我在那儿看,我念了三遍,很感动。士这个阶层,他们自己就有很大的发言权,用今天的话叫作有话语权。而他们刻下这通碑的时候,就把绅对于士在特殊时期的庇护说了出来,大声说了出来:是为了“宣昭雅谊”,这是士与绅在中国最后一次遭遇所留下的雅谊。

古时候说,居高声自远,士都在高处的,知识分子的声音都是传得很远的,可乡绅呢?当地呢?而且这个阶层在接下来的几年,在我们的土地改革当中,这个阶层就已经消失了,大概中国以后也再不会出现这个阶层了,而他们的声音就消失了。所以我们今天要讲好这些士的故事,这些知识分子的故事,要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加完整全面,就不能不说出这些乡绅所代表的李庄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们也要讲好。所以我有个建议,以后要着力做一些关于这些乡绅家世事迹的调查整理工作,在考虑李庄文化陈列的时候,也应该有一两个地方来说一说李庄本身的文化,李庄本身的历史。不然就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是李庄,不是王庄,不是赵庄,托庇了这些伟大的传承了中国文脉,中国学术机构与人士的道理何在?这个道理就是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中,耕读传家的乡绅文化当中,一种天然的对文化的追求和对文化的向往与尊重。

当然时代已经处于剧烈的变化之中,中国的乡村社会,中国的乡绅们也正在接受现代文化的冲击,虽然相较而言,他们还是更熟稔中国的传统文化,孔孟之道。有一个外国汉学家跟梁思成夫妇很好的,他谈到中国文化时,就说过,中国的乡绅们大部分其实就是儒家,他们自己就是儒家文化的传统的代表,对于现代的民主与科学思想还不是很了解。所以这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说李庄人对于同济大学医学院做尸体解剖是如何惊诧与不解。我相信这样的故事一定是有的。但这种故事事该怎么讲,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讲,也是大有考究的。我觉得以后再讲这样的故事,应该要基于一种对传统文化以及对当地人的充分尊重,要基于历史学家常说的一句话叫“同情之理解”,我们要很正面地更详尽地讲这个故事,一定不要在讲这种故事的时候,变成简单的文明跟落后、文明跟愚昧那样的冲突,而把李庄当地人在这个故事当中漫画化了。这个不是对于接纳了那么多那么重的士的李庄人的尊重。即便他们在观念暂时不能接受,但他们后来不是就接受了吗?所以这里头有一个历史学的原则,我愿意再重复一次,就叫“同情之理解”,你必须站到他那个位置上,想他为什么会这样看待这个问题、这个新出现的事物?那是传统文化驱使,而不是他对文化本身的看法,如果我们漫画化了他们,就可能出问题,给来李庄游客一个印象,原来这是一个非常愚昧的地方。

如果这里真是一个非常愚昧的地方,我们一来到李庄,就不会看见镇口就耸立着一座奎星阁。

奎星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指的是北斗七星中的一颗,我记不得是在第三还是第四颗的位置,总之北斗七星中有一颗就叫奎星,又叫文曲星,是专门照应一个地方文运的。如果这是一个愚昧之地,那么为什么在李庄这个地方人们没有塑一个别的东西,比如不是商人奉为保护神的关公,关云长,而修了一个奎星阁。奎星阁为什么修得那么高?因为可以接应到天上昭示文运的奎星的光芒,使这个地方文运昌盛。这说明这个地方一直是尊重文化的。我第一次来,一看这个地方有一座奎星阁,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有文化向往、尊重文化的地方。

在李庄故事的重新讲述的过程中,当地已经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工作,比如那些知识分子,那些士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种种使得中国文化得以薪火相传的事迹。但原谅我觉得这还不够,我们还应该在另一个方向有做大的努力,做一些恢复跟重建当年当地乡绅文化的努力。只有这样,有了士与绅之间这么一种相互的印照,互相的激发,我们才真正会知道中国文化的活力所在的最大秘密。我们也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文化机构在半个中国四处漂泊后,能最终安顿在此地,扎根在这里,出了这么多成果和成就,而且是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之下,这是什么道理?在物质生活非常艰难的情形下,两个不同的阶层之间,当地人和外来人互相之间这种人情的滋润,对于当时来到这里的困窘无比的文化人来讲,我想,就是一份巨大的温暖和支持!

从很早以前,中国就是实行乡村自治的。从春秋时代开始,就出现了中国乡村的基本建构单位,出现了我们今天表达乡村建构的那些词。顾颉刚先生在他的《春秋》一书中说,春秋时代的乡村治理,或者说乡村的构建,最小的单位叫家,家上的单位叫邻,今天我们讲的邻那时其实是一个行政单位,邻上是里,再往上是乡,乡上是党。今天我们谈乡亲谈乡村的时候,经常还用这些词:邻里,乡党。北方人,尤其是陕西人特别喜欢说,我们是乡党啊。这代表一个地方的,其实从邻里到乡党,都是乡村结构。而且国家政府机关并不向你派出官员,大部分就是乡村自治。前些天我看到一个材料,说清代时,人口开始大增长,用了不到一百年时间,人口就翻了两番到了三亿多近四亿。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从外国传来了产量高的作物,来了玉米、番薯、来了马铃薯,过去粮食产量低,自然形成对于人口增长的抑制,粮食产量高了后,人口自然大爆发。同时,在这样的情况下,清代的官吏跟明代相比,人口翻了两番,但吃行政饭的人,也就是公务员并没有增加。这就说明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乡村通过乡绅们的自治,仍然是行之有效的。这些用束腰的带子绅作为命名的人们,在乡村是宗法权力的维系者,是经济生活的维系者,同时也是道德与文化传统的维系者。而正是他们对自己有约束有要求,这种传统才能够存之千年,而不被废弃。如果情形不是这样,如此这些人都是土豪恶霸,这种乡村治理早就被推翻,早就崩溃,废之不存了。

当然,封建社会从形式上是永远结了,经过改天换地的土地改革,绅这个阶层是没有了。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些乡绅们,在解放后还受到不公平过激的对待。但是今天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我们可以坐在这里,比较客观地来反观这段历史了。而且我们谈的不是给谁平反的问题,而是谈一个文化传统问题,给一个历史现象一个合情合理也是合乎当时历史事实的文化解释。当年李庄那些乡绅,他们是有代表性的人,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人。只有讲清楚他们的故事也才能把士和绅的故事梳理清楚。只有这样,只有有了他们充分的庇护与帮助,就如栗峰碑文中所讲的,“幸而有托,不废研求”。才有那封电报中那简洁而又恳切的话,“同济来川,李庄欢迎,一切需求,当地供应”。所以,当这些文化机构,这些士,这些知识分子来到这里,才能在抗战烽火中觅得一块平安之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学问,自己的研究与教育工作,而弦歌不绝。使得这些人在困顿之中更加表现出谔谔之士最美丽的一面。

是的,就像传统文化决定了乡绅有乡绅对自己的道德与文化要求,知识分子对自己也是有道德与人格要求的,士对自己从来就是有要求。不像今天我们讲知识分子,条件已经过于宽泛,有一定学历就叫知识分子或者有个技术职称就叫知识分子,不是这样的。当然知识分子对自己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有学养、有学识、有学问,但是只有这个是不够的,知识分子还要有风骨、有气节、有人格。我们在讲李庄故事时,讲士与绅时,有很多知识分子都可以作为楷模来讲。比如傅斯年这个人,可能就是中国的更符合士的要求的知识分子,很多的老先生、知识分子比如董作宾这样的人,他们更多的可能是专注于自己的学问,但是傅斯年这样的人不一样,他要过问国家的政治,他要干预国家的政治,但是你真正要让他去做官,他又不做官,蒋介石亲自请他吃饭,让他当议员,不当。但他一定要当好史语所的所长。那个时候情况不一样,傅斯年们不会觉得在大学里在研究机构里当领导就是做官,那时必须到政府任职才算做官。今天上述所有地方的领导都是官了,这是今天时代带来的变化,这个变化也带来知识分子的某些变化。当年抗战刚结束,李庄的摊子还没收拾,傅斯年就急急忙忙就跑到了北京,他要恢复北大。这个时候国民政府已经任命了胡适当北大校大,西南联大要分开,清华归清华、北大归北大,但胡适还没有从美国回来。傅斯年在李庄的一摊子事还没有收拾的情况下,就跑到北京去了。有点儿争强好胜急于恢复北大,说不能让北大落在清华后面。北大当年撤离后,还有一部分教职工留在北京,在伪北大做事。傅斯年说胡适这个人学问比我好,但办事比我坏,别人让胡适快点回来接任北大校长,他却给胡适写信说,你不着急,你慢慢回来,我先去给你代理校长。因为怕你心软,对伪北大的人下不了手。他回去就一件事,只要是在伪北大干过一天的,当年北大撤离后还留在北京,在日本人手下工作的这些人,一个不留。当时,这些人也到政府去静坐上访,也有政府官员找傅斯年说算了吧,除了少数人真给日本人做事,别的也就是混口饭吃。傅不干,说为人没有这样的,我们是北大人,只要这些伪北大的人中有任何一个人留下来,那么对于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撤离到昆明、到李庄的这些人来说,就是不公平的。后来,他自己说我就是北大的功狗,我就是北大的一条狗,等我把那些人都咬完了,再把校长位子还给胡适。胡适学问大,却是好好先生,他干不了我这种拉下脸皮不讲情面的事情。所以我来当北大的狗,功狗。傅是文化人,他骂自己也是有学问的,这背后是有典故的。功狗这个典故是从刘邦来的。汉高祖刘邦平定了天下,对手下很多人论功行赏的时候,韩信张良等不服,问他,萧何不是跟我们一样帮你打天下吗?为什么萧何做丞相,我们就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刘邦说,萧何是功人,有功的人,你们是功狗,有功的狗。不是刘邦看不起那些人,他打了个比方,说好比上山打猎,你们呢像狗一样,是人家指出了猎物在哪里,你们就去追,你们就把猎物追回来。萧何呢,他是能发现猎物并指出猎物在哪里的人,然后计划好门道告诉你们怎么去得到猎物,所以他是猎人,你们是猎狗,但都有功,所以萧何做丞相,他的本事比你们大,他是功人,你们是功狗。这就是功狗的典故。所以说北大教授不会轻易骂自己为狗的,即便骂自己为狗也是要有典故的。所以这些知识分子是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出来的,知识分子也是要报效国家的。

没来李庄前的史语所还发生过一个故事。这个人在中山大学毕业,曾在史语所工作一段时间。傅斯年把他派到我家乡一带的地方,今天甘孜、松潘、茂县那一带地方,去调查羌族语言,做羌族语言研究,然后,又去做藏族语言的研究,傅斯年对人要求很高,有时候又有点儿着急,几次调查报告拿回来都不满意,不满意这个人。这个人也很硬气,就不理傅了。这个人是爱国青年,还上过军校,突然他到了阿坝就不想回来了,傅斯年写信批评他,他就不回来了,不回来干什么呢?阿坝有个县叫金川县,那个时候已经很汉化了,当地有个绅真是个劣绅,当袍哥首领种植走私鸦片,没有人敢管,县长也不敢管。这个人就找到省政府说,我去那里当县长。当时任用干部的好处是不用像现在要经过副乡长、乡长,跟区长再当县长的这样的过程。上面说你真想去,真敢去,就去吧。那个时候史语所已经搬离李庄了,1946年了,他就真去当了金川县县长。上任没几天,就准备对付那个劣绅,他说前任怎么就把他拿不下?我来把他拿下。他的做法很简单,他对手下人说,你们连《史记》都没读过吗?《史记》里有鸿门宴,我就给他摆一道鸿门宴吧。他真就这么干的,发请帖,请杜总舵把子了——那个劣绅姓杜,请到县政府赴宴。宴席中真的就跟古书里写的一样,酒过几巡,摔杯为号。那位姓杜的袍哥舵把子也有胆气,就敢到县政府喝酒,接到请帖就去了,去会会新到任的县长。真的当这人喝到半醉,就让县长的卫兵把这个人打死了。这位书生县长他真的觉得是为地方除了一大害。但他没想到,第二天,这个人的手下几百人就把县政府包围了,最后把他给杀了,这个史语所出来的人就当了几天县长。也许他不熟谙官场的一套东西,但正因为不愿意尸位素餐,不肯得过且过,自己丢了性命。但他确实用他的死,让国民党政府有了借口,马上派兵镇压,这个县一股尾大不掉的势力,从此被铲除。这是一个书生用他的死换来的。也许在今天现场这些富于行政经验的听众看来,他把这个事想得很简单,但我们确实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身上,他确实有忧民报国的真切情怀的,而且他这种情怀在史语所这样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所形成的氛围中得到巩固和强化。后来我遇到一个台湾史语所的人,我问他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他的档案,他说真有这个人,说他当年搞民族语言调查的油印材料还在史语所的学术档案里,还有傅斯年批评他的文字留在上面。然后他愤而出走,愤而去当县长,然后献身。这个人的名字叫黎光明。

我们可以看到围绕史语所的这种故事,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身上蕴藏的精神与人格力量。我觉得这些故事都还有待于进一步发掘。现在是双向的故事发掘都不够,李庄的故事要更立体更完备更符合当时的历史语境。讲故事是一回事,怎么讲这些故事,用什么样的方式,用什么样的态度讲这些故事又是一回事,这其中都大有文章。有些故事如果处理得不好,就可能像医学院的尸体解剖故事那样,可能会简单化,漫画化。讲到说故事的方式与态度,还有个危险就是,比如说怎么讲梁思成林徽因及其他人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问题。因为今天我们所处的消费时代,这个故事如果讲得不好,就有可能像当下很多地方一样,只热衷于把林塑造成一个被很多男人疯狂追求的人,这既轻薄了林,也轻薄了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我们更应该把她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建树,尤其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在那样的年代里,一个大家闺秀沦落到一个乡间妇女的日常生活的焦虑中的对家庭的倾心维系,对学术研究的坚持表达出来。她的弟弟二战中死在战场上,她是怎么对待的,而不被这巨大的悲痛所摧垮,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即便说到爱情,她病得那么重,金岳霖专门从西南联大过来为她养鸡,这故事怎么讲,今天我们的故事讲得太草率了,不庄重,逸闻化。长此以往,李庄这样一个本身可以庄重的,意味隽永的故事慢慢就会消失它的魅力。当然关于这些知识分子,这些士的故事确实是太多了,还是要深入地挖掘。这些学人的后人大多还在,其中很多还是有言说能力的知识分子,也许他们出于对前辈的维护,提供材料的同时,也会规定或影响这个故事的讲述方式。这个当然要尊重,但规定性过强,也会出现问题,这也是需要加以注意的。

到了李庄,我又有新发现,我原来都没想到,在中央博物院突然找到了一个人叫李霖灿,这个人在我做有关丽江泸沽湖的历史文化调查时遇到过,遇到过他写那些地方的文字,后来,这个人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不知所踪了。我在丽江做调查的时候,我就查到在民国时代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有三个人写过丽江。其中两个人是外国人,一个叫约瑟夫·洛克。一个是俄国人叫顾彼德·洛克写的书叫《中国西南的古纳西王国》。顾彼德写得书叫《被遗忘的王国》。此外,我还找到过一本小册子,就是李霖灿写的。这是一本游记,当时散乱发表在报刊上,后来有人收集起来,出了一个小册子。那时候李是杭州美专的老师还是学生我记不起来了。学校派他到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去收集一些美术资料,他就去了丽江和泸沽湖一带,在那个年代,中国人大部分还没留下那些地方的真实记录的时候,搞美术的李霖灿却写了一本跟泸沽湖跟丽江跟玉龙雪山这一带有关的大概几万字的书。至少对我有很重要的参考作用。但后来我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去哪儿了,从此再无消息,因为我觉得一个搞美术的,而在美术活动中再也不见他的名字,又没见到他继续从事文学书写,从此就断了线了。那次在张家祠,一下子见到他的名字,原来他加入中央博物院了,进了当时那么高的学术机构,就是缘于他在丽江的那段经历。在那里,他从搜集美术资料入手,进而接触到纳西族的文字,并对此发生浓厚兴趣,半路出家,转而对当地的东巴语言和文字进行研究。编撰出了汉语东巴文词典。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用现代语言学方法研究中国少数民族文字的中国第一代学者,也许今天我们很多学者还在沿用他创建出来的一些方式跟方法。所以要感叹,这个世界很大,但这个世界也很小,一个在我自己研究视野当中失踪了多少年的人,突然在李庄出现,而且,这个人已经从一个搞美术的人变成为一个语言学家。因此可以见得,在当时那么艰难的条件下,他们还在教学相长,还在努力尽一个士、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以学术的方式研究这个国家,建设这个国家。这样的精神,对今天的知识分子来讲,有多么可嘉可贵,自不待言。

前几天我刚好去眉山的彭祖山,我有一个朋友在那儿搞养老地产开发,我去彭祖山一看,在当地档案馆一查,对彭祖山最早的文化考察,对当地汉墓的考古挖掘,也是当时李济所属的在李庄的考古所的人去做的,留下了很有价值的考察报告。那时,你就不得不感慨,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他们还在认认真真地从事他们的学术事业,有人甚至还到了敦煌,去临摹敦煌壁画,而且一待就是一年两年,天天跟傅斯年写信要钱。傅斯年就又从李庄出发,坐船到重庆,到教育部去求人,去骂人,把钱又要一点儿回来寄给大家花,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在延续文脉,不使中断。所以我觉得我们要把李庄故事讲好,这些知识分子留下来的生动的故事也要进一步挖掘要整理,而且这些整理要有更好的方式、更直观更生动的方式来呈现,今天我们可以有很多方式做出种种呈现,因为我们的博物馆学已经很发达,博物馆的方式已经有很多很多,我相信能够找到更好的呈现方法。

 

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李庄的故事最精彩之处,就是刚才我讲的,中国的士跟中国的绅的最后一次遭逢,而这次遭逢从人文精神上绽放出这么美丽的光华。而且这在中国历史上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如果说知识分子这个阶层,士的精神还会继续在读书人中间继续存在的话,中国乡间的耕读传家的绅是永远不会再现了。

中国传统社会当中最重要的两个阶层在既是抗战时期,也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巨大的社会革命的前夜,绽放出来这样一种光华,呈现出来这样的历史文化现象,我相信无论我们怎么书写呈现,都绝不为过,也是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的,对我们构建我们民族文化的记忆,尤其是一个地方历史文化的记忆,这一章是非常重要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庄是非常重要的,李庄是非常珍贵的,李庄是值得我们永远珍视的,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个历史节点上,士和绅这样两个阶层在这样的时刻,都向中国人展示了他们品格中最美好最灿烂耀眼的那一面!所以我认为但凡对于中国文化怀有敬意,对于中国文化那些优质基因的消失感到有丝丝惋惜的人,都应该来到李庄,在这个地方被感动被熏染。

 

我记得老子《道德经》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我感觉中,老子是个悲观主义者,总感叹这个社会在精神道德上处在退化之中。所以,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他说这个世界本是按大道自在运行的,但人的弱点,人性的弱点,让人失去自然天道的依凭,而不得不讲求德,这已经不是自然状态了,只好用德这个东西来自我约束和彼此约束,只好退而求其次,“失道而后德”。但最后我们连德也守不住,就“失德而后仁”,当我们失去自我约束,所谓仁,就是我们只能要求我对别人好一点,别人也对我好一点,特别是统治者对我们好一点,我周围比我强大的人对我好一点,这也就是孔子说的仁者爱人。但仁也守不住,“失仁而后义”,说仁也不成了,就只好讲点义气。到义气就很不好了,义气就是我们这帮人扎在一起搞成一个小团体,小团体内部彼此很好,但对团体外面的人很差,我们想想中国的传统小说,《三国演义》里刘关张之间当然有义,但他们对别人就可能仁也没有德也没有了。《水浒传》里,宋江和李逵有义,宋江被抓了,李逵为救他不顾生死去劫法场,讲不讲义气?中国人觉得这个特别好,但我们看李逵从法场上救出宋江,往江边码头狂奔,一路抡起斧子就砍,砍到江边砍了多少人?对宋江有义对其他被他砍的人有义吗?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李逵简直就是古代版的恐怖分子嘛,所以到义已经就非常不堪了。但是在李庄故事里我们回过头来看到,不管是这些知识分子,还是接纳他们的这些乡绅,我想先不说道,但至少还在德跟仁的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这些因素,在不同方向上对不同层面的人都形成了某种有效的制约,使这些在达成了某种人格,达到了某种今天人难以企及的境界。这种关系用今天话来讲,还是一种充满了正能量的关系。所以李庄在传统文化维度上的教育意义肯定比中国武侠小说要强。中国文化,中国的人际关系到了要靠义来维护的时候,其实已经很不堪了。但是,李庄故事不是这样的,李庄故事还会给所有人以温暖的感染。

在今天这个已经高度组织化的社会,在社会深刻转型变革的时期,在时代剧烈的动荡当中,其实讲求义都很困难。背信弃义这个词,在中国语言中存在也已经很久了。想想这个局面,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而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当中,李庄这样一个地方,还保存了读书种子,还保存了文明之光,更重要的是通过士与绅这两个阶层的结合,保存了中国传统社会当中的那种基本的道德感,基本的人性的人情的温暖,这就是李庄让人流连忘返的所在,让人觉得李庄故事了不起的地方。

 

选自《十月》,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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