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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中篇小说(选读3)|窦红宇:红宵屋

窦红宇 十月杂志 2020-02-14


敢不敢点开阅读原文啊?



窦红宇,男,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曾有多部长篇小说发表于《十月》、《大家》等文学刊物,并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电视剧、出版成书。多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散见于《十月》、《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萌芽》、《芳草》、《山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曲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临近中午,太阳一晒,霜就不见了,地变得干生生的。零零散散,客人就来了。

秦眼镜穿得像是要去唱《长江之歌》的样子,精神得很。同张芬站在小山包口口的那棵老梧桐旁,上来的人一看,哎哟哟,简直就是一对剑仙神侣嘛。男的西装领带白衬衣,板板扎扎的,像是刚刚才去哪里开了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领了奖。女的嘛,一身红艳艳的裙子,风一吹,晃来荡去的,还有点儿剑气逼人的意思,脸上的红泛着光,光透着红,两边一对称,喜气洋洋。

李大膀一见着就喊,上电视了,上电视了上电视了!这话被他婆娘听见,从临时搭的厨房棚棚里一猫腰钻出来,像是点一串炮仗,叉起腰指着就嚷,说李大膀,还不来帮忙,你东家的酒喝一口,西家的肉嚼两嘴,一家人脸都被你丢干丢净了!大家轰隆一声笑起来,基本上,婚礼就算闹喳喳开始了。

办酒席,虽然离县城近,但山里的矿工有山里的一套。请客的桌子,都是用空炸药箱拼凑的,拼拼凑凑,上面铺了红布,就在山坡的水泥路上顺溜摆开来,弯弯扭扭一排,阵势大得很。有太阳的地方,扯块破油布或者油毛毡往头上一搭,还成了雅座。遮不到的地方,女人们还打起伞来。就有男人笑,说吃肉喝酒还忙得遮阴凉,就不怕面前的菜遮冷遮凉了?声音大的女人就吼,说大哥,吃肉喝酒都堵不上你们的嘴?菜倒不怕遮凉了,就怕把你们的肉你们的心你们的肝你们的腰子吃冷了。大家就咧开油嘴弯腰打胯地笑,野得很,天上飞的虫子被笑得跌在肉上,眼睛尖的,一筷子夹起来吹走,照样一大块塞进嘴里,吃得欢天喜地。

一般请多少客,就炸多少鞭炮。秦眼镜和张芬人缘好,摆了五十多桌,就炸五十桌那么长的鞭炮。一条水泥路都不够摆,火一点着,就响了,大家被震得耳朵发麻,嘴上却笑开了花,声音越发大将起来。

吃的是杀猪菜,跟过年样的,什么墩子肉、小炒肉、红烧肉、酸菜五花肉、肥肠杂碎凉白肉……满满摆一桌,又一桌一桌顺着摆开来,那香味,立马从这座山飘到另一座山上去了。有人吃得欢,还警告一旁的人,说小心点儿,别把老虎豹子招来了。

当然是买了万老撇家养的猪。只不过,这一回万老撇来了,喝醉了一个劲拿着他媳妇骂,说是妇道人家,认得个!你怎么能收人家二十五块一斤呀?这邻里乡亲的,你最多顶了天了,也只准收二十块!二十块,就这么定了,老子做主!万老撇家媳妇眼睛一瞪,说万老撇,人家秦眼镜都答应得好好的,哦,你来吃个酒,一斤就要少五块呀!少五块也行,就当礼钱了!万老撇愣了愣,伸着脖子想了半天,说憨婆娘,哪个人算计得过你,看样子,老子今后就靠你养了。万老撇家媳妇嘴一撇,说,我养猪呢,哪有工夫养你!大家听了,又笑开来。

说起了礼,又是一乐。矿工们穷,很少有人送钱的,但再怎么穷,还是要送礼,就送得五花八门,有送一篮鸡蛋的,有送一袋核桃的,有送一箩地里拔的青菜白菜韭菜薄荷的,有送一筐豆沙粑粑的,还有的,送一块老腊肉,送两桶老白干……秦眼镜和张芬也不嫌弃,送来了,只要是新鲜的,就统统拿到厨房,叫做了吃了。

吃完了,大家都不走,都走到那幢新房子那儿,围着瞧新鲜,好像那房子才是新姑爷新媳妇样的。等到李大膀、徐八斤和钱老二吃得差不多了,就胆子大,带着大家往里闯,说这房子哪儿有根筋,老子们都认得,走,进去闹去!

很多人就推着新郎新娘,叫叫嚷嚷,挤了进去。

一进屋,全都不吱声了,静得听见远处厨房里菜刀和砧板的声音。仿佛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矿硐,或者,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煤层,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又哇的一声,炸了锅。

这房子漂亮啊!大家都这么说。这房子没见过啊!大家都这么感叹。

说着叹着,钱老二再也忍不住,人群中刺溜一下,蹿到了铁楼梯上,像只抢不着吃的猴子,说,你们个个拿着秦眼镜夸,你们怎么就不夸夸我钱老二呢?请注意了,这房子,可是我钱老二一点儿一点儿打磨出来又一刷子一刷子刷上油漆的。你们摸摸,光油漆就刷了三道,哪处不是滑溜溜的?

李大膀一听,来了脾气,说钱老二,你今天是老婆娘戴奶罩,硬要装大呀?这房子要不是老子那轧钢机一轧刀一轧刀切长割短的,会有今天?钱老二斜鼓着眼睛,望了望李大膀,说李大膀,你别老婆娘啃老腊肉,扯横皮。明明就是嘛!大家说说,这房子是不是滑溜溜的,是不是我钱老二的功劳?

大家见两个人要斗嘴,都等着瞧热闹呢,哪个还会偏个理?就都凑火,说,是呀是呀,你们两个比比嘛,秦眼镜这房子,到底是哪个盖起来的?

徐八斤这时候一脚插进来,也忙着说话了,徐八斤说,你们两个,还老婆娘买小菜,在这儿分斤把两的,也好意思吵?这房子,是老子一焊枪一焊枪焊起来的!

徐八斤这么一说,李大膀和钱老二不愿意听了,两个人互相瞧瞧,就联合到一起,李大膀说,徐八斤,你还老婆娘坐飞机,神抖抖的。会个电焊,有哪样了不起的?钱老二说,就是,你还老婆娘编草绳,找起别扭来了。

徐八斤说钱老二,我瞧你那肚肠子呀,就是老婆娘绣花鞋垫,弯弯绕绕!

李大膀说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拉二胡,胡扯瞎摸的!

钱老二说对对对,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摆擂台,丑八怪要耍能耐了!

一旁的婆娘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互相望望,就有一个跳出来,说你们三个要死呀!要死嘛死远点儿,一口一个老婆娘老婆娘的,我们老婆娘惹你们了还是没喂你们吃饱了?我看你们三个,就是杀猪的遇上了抢钱的,各人那裤裆里,都憋着各人的家伙呢!

大家又哄一声,笑得浪起浪涌的。

这回李大膀学乖了,一看这阵势,知道矿上的女人惹不得,忙拉着徐八斤躲到了边上,说,今天这事不关我的事,今天这事,你们找钱老二去!

钱老二一听,忙抬脚就往楼上跑。婆娘们本来今天文雅得很,好歹亲戚朋友都来了一大堆,不想惹事的,可一见钱老二跑,就有人喊,追!跟着一大群女人风风火火追上了楼。

巴掌大块地方,钱老二哪里跑得了,三两下就被七八个女人挤到了墙角,按住了身子,轻飘飘抬起来,大家嚷,说钱老二皮子痒,让他尝尝我们女人们的厉害。说完使个眼色,齐刷刷一松手,钱老二就朝新床飞了过去。

哗啦啦一声响,铺着大红缎面的床上,核桃、花生蹦得老高,钱老二疼得龇牙咧嘴,女人们笑得直不起腰。

一股喜气,就从这幢红彤彤的楼上,笑到了楼下,接着,像一道菜,热乎乎笑到了屋外的每一张饭桌上。

到吃晚饭的时候,万老撇才忍不住,扫了大家的兴。

白天办喜事,晚上总是要留下几桌客人的。天冷,白天短,夜一下就来了,这喜酒,几乎喝了要接着。万老撇从白天喝到晚上,就有点儿高,也不管喜不喜的,突然一声叹起来,引得大家都朝他看过来。

万老撇说,不管你们怎么闹,这煤矿,怕是要保不住了。秦眼镜喝了一天的酒,也喝多了,再加上是自己的喜事,声音就兴奋,就吼,说万老撇,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相信这煤矿会倒,肯定,一定,马上,总有一天,不信你们瞧着、等着,咱们这煤矿,又会像过去样的,活过来,热热闹闹的。万老撇说,活个卵子!我在城里听说了,咱们的煤矿破产了,卖给私人老板了。秦眼镜说,卖个卵子,哪个敢卖?哪个敢卖,老子就把他卵子捏了!

万老撇说真的真的,我听说了。秦眼镜说假的假的,我没听说。万老撇急得拿着头发揪,脖子差点儿被他从肩膀上揪下来,说秦眼镜,我万老撇保证,老子没吹牛!秦眼镜的脸跟着红起来,红得连白衬衣都映红了,他端着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万老撇,你狗日这是从哪条阴沟里听来的?老子这儿都没消息,你听来的,不算!说完一口酒干下去,人就要倒。

大家忙扶住,换了把稳当的椅子,让秦眼镜坐。秦眼镜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跑到坡脚,“哇啦哇啦”吐,吐干净了,被大家扶着扛着,硬生生放到了喜床上。

后来撞鬼了,酒就是下不去,像是被万老撇的话隔着,怎么喝怎么提不起精神来,大家就都要饭吃,说是吃饱了走了,让人家两个洞房里摔跤去。

李大膀和钱老二,还有徐八斤,连饭都不吃。这事,让张芬一直在心里挂到天亮。

夜就来了,灯就亮了。

是张芬一盏一盏点亮的,是张芬从灯房拿来的矿灯呢。早几天前就充好了电,一大早悄悄从灯房拎回来,藏在床底下。这会儿,一拧,就齐刷刷亮了,她一盏一盏把它们扣在屋子中间那根留了很多小孔的工字钢上,一间婚房,亮堂堂立马有了生气。

楼下一盏,楼上两盏,张芬心里叫它们是三星灯。三星灯是什么灯?张芬知道,这里的人们每到过年,都说,三星高照,年年福到。都说,三星代表了福、禄、寿,吉利。可怎么张芬越看越觉得,这三盏灯,怎么就像是秦眼镜一个人的肩膀上,挑着两个孩子呢?

灯一亮,张芬突然哭起来了。那眼泪,在矿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要是有人看见,会觉得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张芬是心疼呢,她一会儿心疼自己,一会儿心疼秦眼镜,一会儿心疼女人,一会儿心疼男人。过一阵,她又心疼起他们的日子来,她心疼过去的日子,心疼现在的日子,还心疼将来的日子。

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总之,她不希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矿井,无边无际的黑。她想,每一天,都应该是这样亮堂堂的。

她想要孩子,至少两个,一男一女,男的跟着妈,女的跟着爹,楼上楼下满世界疯跑。跑不动了,就坐在门外的猴车上荡秋千。对,两个,就是两个!要不,孩子多了,猴车还不够坐了。

就又笑起来。笑得满屋子盈盈晃晃的。

秦眼镜动了动,醒了。一见矿灯,也笑了起来。

张芬忙坐到床边,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后来,很多人回想起来,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矿灯了,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自己又排着队领矿灯了,都说,矿山怕是又要上班了。

 


 

还有一个情景,很多人也看见。秦眼镜提着两只装满要漂洗的床单、被套的大桶,下了山,朝一条小溪走。张芬跟在后面,又叫又笑,声音如同开满山坡的野花,微风中,既快乐又张扬。

小溪在坡底,两旁长满了树,水很清,看得见溪流中的石头。放下桶扯出床单时,秦眼镜还回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像是看了看围在一旁的人。等两个人拉着床单一人一头抖开来时,突然间,他们都感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羞涩。

很快,床单被浸泡在水里,跟着溪水流动的方向铺开了,秦眼镜说,张芬,你看,像不像一面水中飘扬的旗?张芬笑起来,说,不害臊!秦眼镜突然不笑了,若有所思,说,张芬,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在这条河的上游。

张芬点点头,眼睛顺着那条小溪逆流而上,跑出老远。

对秦眼镜,张芬总是那样信以为真。

办了喜事,就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整个矿山就变得白生生的,像是狠狠洗了个澡。日子眼看着就朝深冬奔了,冷。可是奔着奔着,就会奔到春天的,就会热火的。

这是秦眼镜给张芬讲道理呢。秦眼镜那几天常常冻得鼻子发青,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张芬也冻得缩着脖子,边点头边说,秦眼镜,这屋子样样都好,一样我都舍不得,就是这钢和铁,太冷了。

秦眼镜一愣,转身就出去了。

再回来,抬了个大火盆,火盆里,当然是煤。那煤黑亮黑亮的,烧起来,没有烟。秦眼镜一脸煤黑,咧着嘴笑啊,说,看,张芬,火,在咱们这矿山上,还怕过冬天?

张芬的脸就红起来,说秦眼镜,这事,这事是该我做的。秦眼镜越发笑,说我们两个还计较?大家都闲着呢,谁做都一样,再说了,你是我媳妇,我要好好心疼,我想怎么心疼就怎么心疼,谁管得着呀。

张芬的心里,就“腾”地升起一股火苗来,立刻,周身都是暖的。秦眼镜搭几块砖头,把火盆支上去,神神秘秘的,说,咱们这小楼呀,还有一个好处,这铁啊钢啊的,会导热,只用一会儿,整个屋子,就会热乎乎的了。

果真就热乎乎的了。张芬想,有了秦眼镜,她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像这个屋子,热乎乎的。

雪第三天就化了,一化雪,艳阳高照。张芬惊喜,说,春天这么快就来了!秦眼镜哈哈笑,说,哪有这么快,九都还没数呢。张芬说秦眼镜你信不信,山上的花都开了!秦眼镜还是哈哈笑,说信,怎么不信?张芬你是想出去走走了吧,走,我们看花去。

其实,那天是张芬带着秦眼镜回门呢。

张芬走在前,秦眼镜跟在后,张芬背一筐水果,里面有苹果、香蕉、脐橙和猕猴桃,四样,秦眼镜提一包烟酒糖茶,也是四样。两个人都懂,这回门礼数千万不能是单数,单了,不吉利。

翻两个坡,也就到了。张芬那山爬得轻巧不说,还妖妖娆娆,走上几步,总是要回头对着秦眼镜笑,两个大酒窝总是在秦眼镜眼前晃,山风一吹,妩媚得很,像是山下所有的村庄和所有的房子都是她的了。秦眼镜笑呵呵瞧着,想,这女人啊,有个家啊,就是不一样。

张芬她爹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杀了一只又肥又壮的羊,大铁锅支在院子里,满满两大锅,炖了一夜,油水黄澄澄的,肉香味飘出老远老远,把全村的人几乎都引来了。秦眼镜一进屋,一声爹叫出口,宴席就张罗开来。

他们这一桌,张芬她爹坐上首,秦眼镜陪着,张芬紧挨着秦眼镜,拉都拉不开。张芬她妈嘟囔着嘴,说这闺女,才嫁了三天,就不听话了。其实哪儿听得见说话呀,张芬的兄弟妹子,正在院门口放鞭炮呢,又红又长的两大串,让张芬觉得,她的日子,真的过得响亮起来了。

一大盆透香的羊肉端了上来,炖在桌子中间的火炉上,撒上薄荷芫荽葱花辣椒,热气翻腾的时候,个个脸上都飘着一层油汪汪的喜和亮晶晶的笑。张芬他爹也哈哈笑着,冲门外使了个眼色,秦眼镜面前,就端来了一大碗羊肉汤面,上面,还有两个刚出锅焦黄油亮的荷包蛋。秦眼镜望望别人,有点儿愣,想问张芬,又不好意思。就不敢吃,只好捏着筷子,瞧着。

张芬她妈忍不住提醒,说姑爷,赶快把筷子伸进碗里搅,搅面搅面,就是要搅。这新姑爷回门,搅得越厉害,日子过得越好。秦眼镜忙拿筷子伸进碗里,搅起来。那面筋道,顺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在汤里游。搅着搅着,秦眼镜发现好像不对劲,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瞧,干脆停了手,也盯着大伙瞧。

张芬她爹见秦眼镜停了,立马站起身来走进里屋,等再出来,手里多了个红包,就往秦眼镜西装兜兜里塞。秦眼镜大惊,使劲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张芬她妈说姑爷,你就拿着,这姑爷搅面,是回门的礼数,姑爷搅得越多,娘家就越高兴,人家有的人,搅一天到晚,要从娘家搅头牛,才肯回呢。

秦眼镜推不过,只好接了,那红包挺沉,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出手重呢,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对张芬是真的好呢。秦眼镜心里感动起来,忙端起面,让张芬吃。

张芬哪能吃,一个劲只管笑。张芬她爹一见,忍不住说话了,张芬她爹说姑爷,你就尽管搅,你就是搅到天黑,我们也跟着,这红包呀,跟得上,跟得上。

秦眼镜一听,干脆一筷子夹住那两个荷包蛋,一口一个吃起来。张芬她爹见荷包蛋突然被姑爷吞了,拦都拦不住,只好作罢,嘴里悻悻埋怨,说你个秦眼镜,荷包蛋都被你吃了,我这红包就再也拿不出手了。说完又哈哈哈笑起来,忙着招呼大家吃吃吃,喝喝喝。

大家就跟着笑。都说张芬她爹有福气,找了个孝顺懂礼的姑爷。张芬她爹得意得很,说我这姑爷,一声爹才叫完,就知道给他丈人省钱了。要得要得!

话题自然就转到新房子上。有人就说,当然,人家不知道给你省钱,怎么会想着自己盖一幢新房子出来。又有人说,当然,人家有本事,听说盖房子都是铁啊钢啊的,那得要多少钱?哪天我们倒是要去瞧瞧。还有人说,张芬她爹啊,人家铁了钢了都拿得下来,还愁我们这土砖土瓦?你就等着抱孙子享福吧。张芬她爹说,哪里哪里,我这儿,还是给他们准备了几大间呢。如今时代不同了,姑娘儿子,个个都是心头肉,心头肉。大家就羡慕,就都说,张芬她爹呀,你这不是,这不是肥肉上加膘吗!

张芬她爹听了,更是笑,满脸的皱纹满嘴的肉,抬起酒碗来就是一大口,说要得,你们要是觉得新鲜,哪天我就带大家到矿上走走,去瞧瞧姑爷盖的新房子去。那东西呀,我见过,比坦克还结实!

大家又笑起来,都说张芬福气好,好福气。

一口气喝到下午,才回。若不是风俗,回门的姑爷不准在娘家过夜,秦眼镜怕是要同张芬她爹一直喝下去的。临走的时候,张芬她妈一把拉住两个人的手,拖进屋里,又拿出两个红包来,朝他们身上塞。两个人都推脱,都说不要不要!张芬她妈急了,说,哪能不要呢,拿着!新姑爷回门,就是来领受娘家的嘱托的,我们这点儿钱算个啥,我闺女都给你了,就是盼着你秦眼镜能对她好!说着说着,张芬她妈眼泪就下来了,弄得张芬她爹在屋外一阵咳嗽。

路边的花真的开了。一山坡一山坡的野山茶,一走进去,他们就被包围了。红的、粉的,大朵大朵,又肥又艳,一会儿碰着头,一会儿碰着眼睛,一会儿碰着屁股,就像一大群矿山的女工,正围着张芬,那样真切,好像那红和粉,立刻就要眨着眼睛开口叽叽喳喳起来。张芬爱死了这样的感觉,张芬喊,秦眼镜,我爱死你了!秦眼镜跟着喊,张芬,我也爱死你了!

喊声吓出一只野兔来。那野兔拉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见了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撒开腿,疯跑起来。他们就追着跑,疯得像一阵一阵扑向野花的风。

后来跑不动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屁股挨着屁股,秦眼镜感慨开来,说张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张芬说,因为有我呀!秦眼镜说对!秦眼镜说,矿山的女人,就像这花,风里来雨里去的,雪一阵冰一阵的,但只要太阳一出,山风一吹,就个个鲜艳壮实起来,日子过得比这红红火火的花还要热闹呢。张芬说当然,张芬说秦眼镜你等着,我那小饭馆一开张,这矿山呀,就又热闹了。秦眼镜忙掏出一直贴身揣着的那个红包,说张芬,这回够开饭馆了,你爹又拿了这一大笔。

张芬身子扭开来,说我不要,说那是我爹给你的。秦眼镜笑起来,说憨婆娘,我都是你的,我的还不是你的?你要记着,你爹你妈对你是真的好!张芬笑了,张芬说,那是他们心疼我,舍不得我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小楼是第一个跳进眼睛里来的,他们的小楼跟周围粗矮的房子一比,就变成了阳光下的一只手,一束红通通的玫瑰花。张芬一见,心里“哗哗”涨满了幸福,又跑起来,说,快走,我家秦眼镜在等我呢!秦眼镜追着,说,错了错了,那是我家张芬在等我呢!

等跑到跟前,发觉情形有些不对,怎么才出去一天,自己那小楼的红墙上,就被人用白漆刷了个大大的圈,圈里面,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就慌了,回头四处找,才看见,原来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刷了这个字。原来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望着他们呢。

李大膀拎着一只野兔来了,李大膀把那只野兔丢在那个“拆”字下,笑哈哈的,说,秦眼镜,今天我约了钱老二和徐八斤,晚上在你家喝酒,黄焖兔子!


 

 

晚上这顿酒,谁都别想喝好。话题只有一个,房子要被拆了。

秦眼镜心情不好,三杯下肚,就有点儿醉,说起话来乱糟糟的。问题就来了,问,你们说说,为什么要拆我们房子?徐八斤说,听说我们这煤矿混不下去了,被卖了。秦眼镜说,乱说,我们这煤矿好端端的,怎么会混不下去,我看你才混不下去,要是卖煤矿,我怎么会不知道?徐八斤笑笑,说,等着瞧等着瞧。

秦眼镜又问,说徐八斤,那你说说,煤矿卖给谁了?卖了干啥?钱老二吐出一块兔子骨头,接上话来,说卖给谁不知道,但大家都说,是搞房地产开发。秦眼镜一声吼断,说,乱说!我们这破地方,还搞房地产开发?搞个屁的房地产开发!钱老二笑笑,说秦眼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这儿离县城又不远,早听说了,是块风水宝地。秦眼镜说,当然是当然是,要不然怎么会有我们下村煤矿呢?

李大膀说,听说人家对我们这些住户,给钱还给套新房子呢。秦眼镜说,乱说,那,我这房子怎么办?李大膀说,拆!秦眼镜声音更高,叫起来,说,乱说,哪个敢!

像是面前的酒杯都差点儿被震碎了,震得张芬都惊讶地看着他。秦眼镜接着说,老子明天就找他拼命去!老子把小山围起来,守着,谁来拆房子老子就拿枪打谁,就跟抗日似的。老子埋炸药!修碉堡!

说着,马上布置起来,李大膀,明天负责叫上矿上的人,在小山周围拉上铁丝网。徐八斤,明天负责带着人布炸药,钱老二,明天负责喊上所有的婆娘,外围警戒。

说完,一头栽倒在黄焖兔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等酒醒,已经是第二天。太阳老高老高的,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样子。小山包上种着的几棵海棠也开花了,就连樱花也开了,在几个大“拆”字之间,随风摇出几片暖暖的粉和几串明朗的红来。这情景,让秦眼镜看着心慌。

只是,再也找不见李大膀他们。

张芬说,他们不会来了,人家给钱,又给房,他们不会来了。秦眼镜闷着头想了半天,问张芬,说他们来干啥?昨天,昨天晚上,我只是说说。

说完就出了门。那扇从矿区捡来的梭拉门好像也喝醉了,突然变得滞涩起来,拉了好几下,才拉开。张芬追着问,你要去哪儿?秦眼镜甩头一句,城里。张芬又问,干啥去?秦眼镜说,找人,问问。张芬还问,说,找谁?问啥?秦眼镜有点儿不耐烦,说,我只是问问。

为什么要拆房子,要开发?其实,秦眼镜坐上车就想清楚了。车是公交车,方便得很,如果顺畅,十几二十分钟就到城里。遇上车多,一般也就半个小时。就是说,下村煤矿同县城是紧挨着的,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很简单,县城在不停盖房子,往外扩,下村煤矿迟早是要被扩进去的。万老撇吃喜酒那天说得很清楚,万老撇说,很简单,人家一条隧道,就干过来了。

想到这些,秦眼镜很难受,就像被人拦路抢了样的。车“咣当”一声停在县城的大街上,他也“咣当”一声,执拗起来。

他想,他要去找矿长。

矿长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花团锦簇的,秦眼镜来过一次的,好像是陪矿长陪县里的什么领导吃饭,喝得晕乎乎的,送同样喝得晕乎乎的矿长回家,所以,也就晕乎乎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基本没什么印象。这天被保安拦在小区门口,非要他说出户主的门牌号,他就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不让进。秦眼镜说那是我们矿长,我找他有急事。保安说,我们这里的什么长什么长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秦眼镜倔脾气上来了,说,那我就在门口等。保安说,我们这儿门多得很,有前门后门南门北门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门,谁知道你要找的人从哪儿出来。

秦眼镜就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人家保安说得有道理,人家保安还加上一句,说老哥,我这不是拦你,我这是为你好。他看着保安,心里渐渐模糊起来,还真就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从哪扇门进,哪扇门出了。

后来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遇上了万老撇,万老撇告诉他,说,人家矿长搬到别的小区去了,嗯,又买新房子了,人家矿长现在住的小区可比这个小区高档多了。秦眼镜傻了眼,说万老撇,你这牛逼吹得也太大了,这城里,还有比这个小区高档的地方?万老撇笑起来,说秦眼镜我日你先人,你怕是待在煤矿上待憨了,如今什么都软,就只有这盖房子硬,到处都是小区,这个小区算个!

秦眼镜听了,心里茫然得很,他不知道万老撇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万老撇在这地方扯起来。还被万老撇一把拉进一个牛菜馆,要了一斤卤牛肉和一斤烧酒,万老撇说,要给他讲讲道理。就稀里糊涂,喝起来。

万老撇能讲什么道理?三句话离不开他家的猪。万老撇说秦眼镜,这做人跟养猪一个道理,猪都要每天放出来跑跑走走呢,更何况人。秦眼镜你狗日这次一定要活泛点儿,这次拆房子,是好事,矿都没了,你还呆头呆脑待在那儿等死呀,我听说这次人家一家给一套房呢,新崭崭的,都在城里的一个小区里,我们谁都不担心,就担心你。你狗日的可别在这时候犯犟脾气啊,憨头日脑的,到时候猪圈里伸出个牛角来,搅了大家伙的好事。

秦眼镜说万老撇,我没想搅大家的好事呀,大家的好事我搅得了吗?我只是,我只是心里慌,憋得很,他妈的,我只是,只是想骂人!我他妈的只是想找个人痛痛快快骂一场!

万老撇听秦眼镜这样说,心里一松,整个人就缓过劲来,说秦眼镜呀,这还不容易,等吃好喝好,跟我回家,我家那几头猪,正等着人骂咧。

这样吃吃喝喝,一天很快就到头了。秦眼镜当然不去万老撇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一看,已是满天摇摇晃晃的星星,那星星怪,一闪一闪的,像万老撇家一头一头的猪。

只剩下月光了。白生生的月光在秦眼镜面前白生生铺展着,让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新房,红色的小楼,铁,里面还有钢。对了对了,还有楼顶的那个阳台呢……明天!秦眼镜想,明天一定要上去支把椅子,和张芬一起,晒太阳。

突然间,月光洒在了张芬的身上。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那是张芬站在楼顶等他回家的样子。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张芬只要一见着他,就笑了,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拆的那天,王小富带了三四百人过来,远远站着。小楼头一天就被张芬她爹带着人搬空了,秦眼镜在那儿呆坐着,只是想看看那道铁门,锁好了没有。

张芬还是忍不住,问了王小富,张芬说,原来这煤矿是卖给你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原来你不挖煤了,开发房地产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王小富,你到别处开发去,行不行?王小富这回终于笑了,笑完,冲张芬使劲摇摇头。

推土机上来的时候,秦眼镜已经在小楼那儿坐了很久,听见推土机响,才又摸摸那把大铁锁,站起身,拉着张芬,避开了。

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那楼倒下的时候,推土机像是喊了一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才稳住了身形。

灰土四起。

张芬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她紧紧拉着秦眼镜,这一回,再也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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