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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发现李庄|周云和:漫漫大师路

周云和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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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和,中国作协会员,宜宾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17部;在《十月》《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四川文学》等诸多刊物发表小说,并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曾获中国散文年奖、四川文学奖、市阳翰笙文艺奖等多个奖项。

秋天陪几个朋友到李庄参观,地方领导在饭桌上说,李庄有一条大师路。我很是惊奇,顿生踏寻大师路念头。半年后的初夏,在李庄镇小潘的陪伴下,终于如愿以偿。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路,不要说坐车从旁边一闪而过,即便走路,也要认真寻找,好在路旁有一棵几人合抱、二百六十多年的大黄葛树做参照。小潘说,当年来李庄的大师们坐船从这河边上起坡,走累了,在这棵黄葛树下歇一会儿再走。

大师者,1940—1946年到李庄来躲避战乱的民国文化精英们也,即同济大学、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社科所)、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九个国民政府重要科研院所的专家学者们,还有学生、家属计1.2万人。李庄虽然腾出九宫十八庙来安顿这一些流离他乡“打烂仗”的人,但一个只有三千来人的小镇,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中国营造学社只好另觅离镇一公里多的上坝月亮田张家大院;史语所、社科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便在远离李庄4公里的乡下板栗坳、门官田和石崖湾等处寻找安身之地。

路遇一蔡姓村民,我才弄清楚去板栗坳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下黄葛树起步,经陡坎子,拱桥湾,上黄葛树,到板栗坳。这条是来往李庄镇上的路。一条从沱头上,经木鱼石,酸枣沟,赶场湾,沱桷头,到板栗坳。这条是赶船的路。当然也可以去李庄码头赶船。

我和小潘从下黄葛树横穿公路,从吞进岩匾路面宽不足一米的陡坎子拾级而上。五百多级石梯宽窄参差,孤傲任性地向山顶蜿蜒而去。有的梯坎用石条子铺成,有的干脆在石坡上用錾子凿就,千人踩万人踏,有的破损,有的中间磨出凹槽。车前草,光绪草,一串钱,玄麻叶,猫眼睛,锯锯藤,牛肋巴,白蒿等野草随心所欲地生长在路中间或路两旁。特别是马胡草、丝茅草野心勃勃,大有要把这路这坡这山占为己有之势。老蔡说:到板栗坳的公路修通过后,这条路基本上没有人走了。我听后心里一沉。拂开七十七年的岁月风尘,仿佛看到初冬的日子,身着长衫、面相儒雅的大师们,从沱头下船,负箧擎伞挈妇将雏,望望高高的山坡,皱皱眉头,挪开双腿,踏上石梯,脚步轻快中透出沉重,躬身向山顶爬去。

说轻快,是饱经战乱,流离失所,从南京长沙,到桂林,再到昆明,最后辗转入川,来到李庄,终可以放心地喘一口气了。说沉重,国难当头,大师们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突然来到这茅零草荒的乡村僻野,何日是归期,眼前和心底一样茫然。

这行人中,有甲骨学家、古史学家、“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有人类学家、中国现代考古学家、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国际语言学界公认的美洲印第安语、汉语、藏语、侗台语的权威学者李方桂,中国体质人类学奠基人吴定良,著名语言学家、东巴文化之父李霖灿,著名历史学家劳干,中国人类学主要奠基人吴定良,中国社会学先驱陶孟和,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等等。他们是史语所和社科所的脊梁。

好容易爬到黄葛树下,歇口气,擦擦汗,牵起衣襟兜兜风,收了汗,又接着继续爬。

稍后,因公务因病滞留重庆的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也从这个陡坡爬上来了。爬过这道高坡的,还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常委梅贻琦。他记载从李庄到板栗坳这条路的情况为:“先经过田间二里许,继行山道曲折,又约三里,始至板栗坳。”“途中在山半一老黄果(葛)树休息,坐石礅瞰江景,小风吹来,神志为之一爽。盖此时已汗透衣衫矣。”陪同梅贻琦的该大学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也做了细致描述:“已经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在一棵榕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等汗干了才继续登山。又拐了三个弯,已经看不见长江了,汗也将衬衫浸透了,还看不见一所像样的大房子。再往前走到了一个重峦挑拱的山洼里,才算找到板栗坳的张家大院。”

这条路上走得最多的人,当推傅斯年。他要去李庄镇、南溪、宜宾办事会友;每年春秋两季,要去重庆出席国立中央研究院院务会或学术评议会,国民党参政会等,要从李庄码头赶船。不过,这个大胖子,享受着“滑竿”待遇。当然他每次从这条路上走过,我可以肯定,他的心情远远没有我闲适,比如这一次从这条路上走过。小镇突然涌入超过近四倍的人口,生活骤然显得紧张。大背景更令人惶恐:这一年,李庄大旱,庄稼几乎歉收,芭蕉脑壳都被人挖来吃完了。粮价飞涨。民谣曰:“煤八千,油六千,白米一涨一万元。你也翻,我也翻,过了一日加一番,东西涨得酣。”币值含金量缩水,数量上也大为减少,按国民政府通知,像董作宾、李方桂、梁思永等,只能拿到原来薪金的十分之一,遑论盘家养口,恐自己都难以养活。“十个黄狗九个雄,十个先生九个穷。”战时的知识分子,沦落到“七娼八丐九儒”境地,即便他这个史语所最高行政长,吃小菜喝稀饭也要断顿。他知道,住在月亮田的好朋友、中国建筑史之父梁思成,去宜宾当卖完可当卖的衣物,竟然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派克金笔和手表也送到当铺买吃的。更心酸的是,同济工学院波兰籍教授、桥梁专家魏特,有人请他做客,赶上中午,他早晨不吃;赶上晚上,他中午不吃,空下肚子,好在饭桌上大吃一顿。大家发现这个秘密,请他吃饭,就事先不说,临时才请他。每当这时他就一脸的后悔,抱怨人家不早点给他打招呼。他经常盼着吃请,可饥馑岁月,大家都饥肠辘辘,哪个再请得起客呢?这个时候,魏特不幸又患上肠癌。缺衣少药,又无粮充饥,最后客死在同济大学工学院简陋的单身宿舍。为了同人们不再像梁思成典衣当物,像魏特客死宿舍,傅斯年不断向研究院总部叫穷,还屈尊纡贵,向宜宾地方行政长官打躬作揖,请“父母官者”不要忘记山坳里尚有些以研究为职业的朋友们“期待着食米”。滑竿一折,不清楚是抬滑竿的人换肩,还是没有踩稳脚,傅斯年忙叫停下,自己下来走。这大师路,真的是一条饥饿病痛夹击的路啊。

我在这条路上慢慢地爬着。累了,找一坨石头坐下,扯一根小草衔在嘴里,望着与蓝天接壤的级级石梯,眼前幻化出另一幅场景惊心动魄的画面。一路人马,箱箱柜柜,挑的挑,抬的抬,艰难地行走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汗珠子吧嗒吧嗒,大滴大滴地坠落在石梯上。有两个抬夫不小心,在石梯上撞破了木箱,里面装的用来研究的殷墟人头骨标本滚了出来。抬夫见了十分惊骇。胆子稍微大点的一个忍不住问:“这箱子里头咋个会有死人脑壳骨头哟?”史语所护送人员心都痛脱了,忙着收捡头骨重新装箱捆扎,没好气地说:“不只是死人头,连活人头都有。你们这样咋能行,摔坏了哪个负得起责任?”抬夫知道理亏,没有争辩,心里却在想:这一些箱子咋个装着人头骨?这帮“下江人”到底是干啥子的?很快谣言四起:“下江人开黑店杀人吃,剩下的骨头就用箱子装起来。”再到史语所看,那一些穿长衫的“下江人”,居然把骨头(甲骨)摊放在桌面上翻来倒去,还拿人头骨来测量和修补,“吃人”一说更传得有鼻子有眼睛。接着又发生三件事,一是一天早晨,有一老农给史语所送菜,走进板栗坳,大院套小院,小巷连厅堂,老农如同走进迷宫,转了半天找不到出门的路,最后经人指点从史语所职员食堂后门走出去。有爱管闲事的人,看到老农进去,天黑了都没看见出来,断定被这帮“下江人”做人肉包子吃了。二是邻近几个娃儿跑到板栗坳山庄里面去“藏猫儿”,一个娃儿跑到僻静处,掀开一个大黄桶盖子藏到里面爬不出来,玩伴们找不到,被惊动的大人们来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也认为是被史语所的人“偷吃了”,威逼对方交出小孩,不然就要弄一个底朝天,把“下江人”全部逐出去。更凑巧的是,住在李庄祖师殿的同济大学医学院师生,做人体解剖实验,室内光线昏暗,便在室外花坛上搭了几块木板做解剖床,几名教授和一群学生,从室内推出一具尸体,放上去操刀解剖时,一位在祖师殿的房顶上翻拣屋瓦修缮的当地泥瓦匠看见了,大惊失色,差点吓瘫。为了不被捉住吃掉,他曲脊弯腰悄悄逃掉。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下江人”确实要“吃人”。一时间不仅李庄,就连宜宾、泸州都在风传“下江人吃人”的事。附近的百姓,路过板栗坳,门官田,上坝月亮田,李庄镇内同济大学所在的几个学院,都是诚惶诚恐地绕道而行。“下江人”陷入狼狈境地,要购买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不管出价高低,李庄人坚决不卖。更为奇葩诡谲的是,板栗坳牌房头对面山上一间草屋着火,史语所人员提水桶端脸盆装水去帮着扑救,山顶上突然喊声频传:“不得了喽,下江人吃人来喽!”

幸好借鉴李济发明的考古发掘用的“方格网式普探法”,终于把已经气息奄奄的小孩从大黄桶里面找了出来。在乡绅罗南赅的建议下,史语所和同济大学各自办了科普展览,“把人头骨,尸体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再做解释并发布,搅起漫天惊尘的“吃人”风波,才渐渐尘埃落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些抬工或挑或抬的箱箱柜柜有上千箱,是史语所、社科所和人类体质所的珍贵文物与数十万册图书,从江边沱头起船,通过木鱼石那条山路运抵板栗坳。川南一带的土匪看见了,以为是金银财宝,抢劫由此开始。第一个遭遇到的,是史语所老技工魏善成。板栗坳地处偏僻乡间,买东西极不方便。傅斯年指示成立了一个合作社,魏善成任总经理,负责从宜宾、李庄等地采购生活用品,卖给史语所、社科所和邻近百姓。一天,他背着一布袋货物回板栗坳,爬到木鱼石上面不远处,就被十几个蒙面劫匪包抄打劫,挨了一顿乱拳,身上一千多元现金被抢得一分不留。众多土匪虎视眈眈,伺机骚扰打劫,惊动了宜宾最高行政长官甚至重庆的蒋介石,派重兵反复清剿,大的战斗打了多次,才遏制住几股土匪打劫势头。之后用三个团兵力驻守李庄,还把板栗坳张家大院外围的树林全部砍成光坝坝,以免隐藏土匪;并派一个排的兵力长期驻扎山顶,以免残余土匪再来抢劫。

歇了一会儿,我们又起身继续拾级而上,小潘在老蔡的指点下沿路扯起了草药。这样陡峭的路,大师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用事业驱赶寂寞,用追求搏击干扰,严谨治学,面壁攻关,完成了一大批举世瞩目的重要学术成果。

董作宾在板栗坳戏楼上的一扇门板上,完成了《殷历谱》的研究撰写,利用有年历根据的甲骨文,把商代晚期二百多年的历史轮廓扎扎实实地重新建立起来,为中国学术争得世界性荣誉。李方桂用现代语言的方法,从事非汉语大规模研究,对行将消亡的印第语的调查研究,也赢得了世界性名声。极其珍贵的《六同别录》,几乎全部成了论文及学科具有开创性奠基性的学术著作,每一个作者均是那个领域的领军人物。

沿着大师们走过的路,我终于到了板栗坳。这里除了史语所陈列馆外,很可惜没有保存恢复原来大师们的生活、工作馆室。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1942年冬天访问李庄参观了史语所,写下了《对华回忆录》:“我逗留了一个星期,其中不少时间是由于严寒而躺在床上。我为我的朋友们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所表现出来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深受感动。依我设想,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也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这个曾经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中国知识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纯朴的农民生活,一面继续致力于他们的学术研究事业。学者所承担的社会职责,已根深蒂固地渗透在社会结构和对个人前途的期望中间。”

1948年,国民政府选举首届院士,史语所就有傅斯年、董作宾等6位,以及同济大学童第周,体质研究所吴定良,社会所陶孟和,营造学社梁思成等,占了院士总数的九分之一。名不见经传的李庄,真是大师云集,学者荟萃。老蔡领着我和小潘,沿着茅草掩映的小路,专门去了小尖咀龙。老蔡说,这里是当年板栗坳先生们的孩子看长江看船的地方,也是他们父母外出去接路的地方。尖咀龙下是刀削一样的悬崖峭壁,公路上车来车往,长江水悠然流淌;宜宾临港工业区集装箱码头吊臂高悬,李庄古镇次第入望。我揣想,当孩子们见到父母从坡下喘着粗气爬上坡来,接过父母手中一块糕、一坨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傅斯年之“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言犹在耳,我忽然想:现在的大师还会走这种路吗?或者说这种路还能造就得出大师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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