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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十月》·中篇小说|郑小驴:南方巴赫(选读①)

郑小驴 十月杂志 2023-03-14

朋,笔名郑小驴,1986年出生湖南隆回。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曾获茅盾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南海文艺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希望杯·中国文学创作新人奖、上海文学新人佳作奖等。部分作品翻译至英、日、捷克、西班牙语。出版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痒》《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儿》《天花乱坠》,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主编科幻小说集《未世》等。


南方巴赫
郑小驴



1


冬季的征兵体检通过后,我一下空闲起来,时间成了廉价的消耗品。那会儿离入伍还有一个多月,父亲见我整日无所事事,说索性去考个驾照吧,将来也用得着。这倒也不是坏主意。我喜欢车,卧室墙上贴满了各种汽车海报。报刊亭每期的《汽车周刊》,我都不会错过。保时捷911、奥迪RS7都心仪已久,再不济来辆斯巴鲁也行。我想哪天中了五百万便将梦想清单全部清零。这个念头常让我心旌摇曳,感觉随时都能拿下其中的某一款。只有路过驾校时,我才冷却下来,我想我连个驾照都没有,即使给我一辆法拉利也没法开。

家里没车。小姨夫倒有辆即将报废的老福田,我偷偷试过一回,哐当哐当,车门都关不紧,大脚油门下去我担心会散架。那也能叫车?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表哥,想起他那台两厢版的标致206。至少它称得上是台车。

表哥徐三焘,绰号“三岛”,一个奇怪的名字。他是省城都市报的编辑,我们家族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也是我从小被要求学习效仿的榜样。我父亲经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要有你表哥一根手指头那么争气也好了!”听多了,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假想敌。表哥在长沙,离我所在的县城有三百多公里。平常很少回家,和家族往来寥寥。他不苟言笑,身材矮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至少我没看出他多有水平。但父亲对他很是敬重,总让我多和表哥联系,说他受过高等教育,又是省报的编辑,见多识广,凡事多向他请教准没错。

我们加过QQ,但没说几句话。他永远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响屁,我看着就有些来气。再加上他大我近一轮,我们也缺少共同语言。他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未婚,好像也没听说处过对象。对于感情,他始终讳莫如深。每逢亲戚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冷冰冰地一口拒绝。“我的事就不劳烦你们插手了。”亲戚们碰了一鼻子灰,次数多了,也觉得他有些奇怪,就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父亲和县武装部提前疏通了关系,入伍的事八九不离十,剩下就是分配去哪的问题了。他觉得有必要征询下三岛的意见,于是给他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第二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你去找下你表哥吧,他家旁边新开了家驾校,新学员有优惠活动,你顺便把驾照考了。

这个决定让我颇感意外。一旦父亲决定了的事情,我很难违抗。父亲在小区经营棋牌室,他热爱麻将,常通宵达旦,盘下这家棋牌室后,打麻将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起来。但不挣钱,经常入不敷出。好在母亲的小卖店还可以补贴些家用,不至于陷入窘境。

父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别的本事,自然将表哥视为我的榜样。我从小成绩也不好,高考无望,当兵好歹也是条路子。据说为当兵这事,父亲还费了老大力气,不光送了一笔不菲的钱不说,为了陪好武装部长,还低声下气地频繁敬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醉得一塌糊涂。我想,十八岁了,去省城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


2


三岛开着那辆蓝色的标致206,从长途汽车站接我回家。他穿军绿色的休闲套装,那头留了多年的标志性长发变成了短寸,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阿迪达斯背包,他将背包放进后座,拍拍我肩膀说,啊,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啊,有一米七五了吧?我点点头,我其实不止一米七五呢,一米七七了。我没再说什么,钻进车,差点磕着头。

两厢紧凑型汽车,手动挡,空间不大,甚至称得上局促。他开得很慢,拘谨地握着方向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新手。换挡的时候,三岛的手臂偶尔会触碰到我。我悄悄侧了侧身,将胳膊支着车窗。车内饰相当朴素,没有那些花哨的玩偶、佛珠、红绸装饰。当然也没车载香水。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他打开音乐,节奏轻缓,一段长长的伴奏,半天没出现一句歌词。我听得有些着急,问他有没有周杰伦的歌?他从鼻子哼了声“没有”。那样子仿佛周杰伦是他情敌。我又问,“S.H.E呢?”“谁?”他充满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问了。我想,他可能压根没听说过S.H.E。他路上向我交代了些事,说他经常上夜班,会给我门锁密码。叮嘱我不要带陌生人来家。我说放心吧,这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呢。

“你抽烟吗?”等红绿灯时,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突然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琢磨着他的表情,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心想,都十八岁了,怎么不抽烟呢,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常去教学楼的天台抽。我偶尔也偷父亲的烟抽,抽他常抽的精白沙。有回我躲在洗手间偷抽了一根,被他发现,被罚在客厅跪了整宿,两个膝盖跪得红肿,我妈替我求情都不管用。我猜测三岛也许听说过这件糗事才故意这样问的。我摇摇头,朝他咧嘴一笑说,“不抽”。我心想,不抽,不代表没抽过。他没再问什么,掏出一根芙蓉王,点燃,叼在嘴上,挂挡起步,轰了脚油门,206飞快汇入车流。还别说,开手动挡,还真有点儿爷们,很酷。后来学驾照时,我义无反顾地选了手动挡。


三岛住的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两居室,装修简朴,但收拾得还算整洁,不像想象中的单身汉那么邋遢。皮质沙发,实木家具,一台很大的索尼电视。到处都是书。早就听说他家藏书颇丰。无事的时候,他常宅在家里读书、看碟。我们高中历史老师家里也有好几个书柜,但和三岛相比,立马相形见绌。我还没见过谁的藏书能和三岛相比的。他的两居室,从客厅到卧室,全是书柜。甚至马桶边都码满了书。我扫了眼书目,哲学、文学、历史、社科,五花八门,很惭愧,我竟然一本都没听说过。

他让我睡书房。书房不大,三面墙全是定制的松木书柜,剩余的空间勉强能摆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书不仅占据了三岛的时间,也侵占了他的空间。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老款的飞利浦显示器,颜色已经泛黄,占去半个桌面。我心想,都流行液晶显示器,这种老旧显示器早该淘汰了。“电脑很卡,没法玩游戏……”他似乎向我暗示什么。“你平时需要电脑吗?”我摇摇头。他仿佛松了口气。“你如果要玩游戏,附近就有网吧。”我说没问题。


驾校离居所仅一墙之隔,果然很近。站在五楼的阳台,整个驾校一览无余。他说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苎麻和鹅掌楸,藤蔓丛生,藏着数不清的麻雀,起飞时遮天蔽日,发出呼哨般的响声。他描述的这些现在都变成了铁皮房、桩杆、绕饼、单边桥,水泥场地画满了黄白停车线,墙根停着一排捷达教练车。兴许驾校刚开业没多久,偌大的练车场冷冷清清,只有两辆教练车在蠕动。我观察了下,五分钟不到,那个笨拙的学员已经熄了不下十次火。练车场回响着教练的怒吼:说了多少遍,记得踩离合器!老捷达重启,车头剧烈地抖动,像头受伤的公牛,再次熄了火。教练气得不再说话,索性点燃一根烟,手搭车窗,一股愤怒的浓烟从鼻腔喷薄而出。


三岛带我去驾校报名。小区和驾校之间新开了道门,穿墙而过,无需绕行,非常便捷。墙根有株木芙蓉,姹紫嫣红,正是芙蓉怒放的季节。三岛突然扭头问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两句诗的篇名叫什么?”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我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回答不上来。我向来就以不爱读书著称,成绩很少及过格。他显得不太满意,“这首诗叫《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当时就是在你们老家写的……”他还想说什么,后半句被生生咽下了。在我老家写的我就必须记住么?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默默抵触道。

从铁门进去,穿过空旷的练车场,尽头便是接待室。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前台,负责向我们介绍业务。兴许是刚开张,生源还不太好,最终承诺给八折的优惠,随到随学,不满意可以申请更换教练。三岛说,折扣还能再低一点吗?我们就住附近。女人听后,脸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说已经按照最低折扣优惠了。三岛没再说什么,掏出手机,走出了接待室。一根烟的工夫,一个年轻人开着辆教练车赶了过来。三岛随他一起走进接待室。


出来时,三岛让我叫他陈哥。“他是你教练。你跟陈哥好好学。”那人朝我笑笑,宽下巴,粗眉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顶多大我三五岁的样子,嘴唇上一圈黄绒毛,想必还未曾动过剃须刀。

“一个月能拿到驾照吗?”我说。

他笑笑,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傻不拉叽的。他们站在门口寒暄,抽烟,聊了些NBA的话题。我听见了他们聊到科比和姚明,我对篮球没什么兴趣。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手动挡。车没熄火,电台正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汽车钥匙的挂坠是个红脸光屁股的蜡笔小新。包浆的真皮方向盘透着柔和的光泽。主驾位虚位以待,它等着我上车。我幻想驾车在郊区公路飞驰的样子,路上车流稀少,车里播放着我最爱的音乐。深踩一脚油门,车如脱缰的野马,它能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神态,走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金宏明。”

“上车吧。”他将手指向主驾,自己一屁股坐上副驾。

“以前开过车吗?”

我赶紧摇头。

他开始向我讲解方向盘、油门和制动踏板、变速杆、安全带、远近灯以及后视镜的作用。讲得很耐心。我心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些还需要你来教?我耐住性子听完,他说今天就到此,明天开始过来练车。

“好的,谢谢陈哥。”

这声哥倒没白叫。驾校最终给我打了六折,比其他学员要低,多亏陈教练的照顾。父亲给我的三千块钱学费,最终还余下一千。这笔钱当然是不打算还回去的。我将钱来回数了遍,藏在背包内侧的袋子里,心里觉得莫名踏实。长这么大,我还未曾独自支配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接下来的时间就好打发了。我是个不怎么爱运动的人,勉强谈得上的运动,莫过于和高中同学去街头打几局桌球或去溜冰场。有时溜冰我都觉得累。去网吧玩《魔兽世界》和《CS》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确定冬季入伍后,我每天睡得晚,父母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说我。他们也许认为,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有的是机会锻炼我。


三岛所在的报社离家不算太远,两公里距离。他是报社编辑,需常年值晚班。他晚睡晚起,不反感值晚班,值晚班反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乐趣之一。他通常下午五点出门,正好避开下班高峰期,开着他的206,前往报社。有时他也在家里做饭。厨艺谈不上太好,只会几道家常菜,西红柿鸡蛋、青椒肉片、醋熘土豆丝等。他问我厨艺怎样?我说只会煮面条。

如果喝点啤酒,他会选择坐公交车去报社。天气晴和的日子,偶尔也步行,权当锻炼身体。回来通常都很晚,凌晨两点以后,甚至清晨。有几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他通常会看会儿书再睡。碰上喜欢的球赛,他会看场球。他是梅西的铁杆球迷。球赛结束,意味着第二天清晨已经到来。再过半小时,我的生物钟会响起,那是多年寄宿学校留下的后遗症。那时我会选择起床,去住处附近的“无名粉店”吃米粉,要份辣椒炒肉的码子,再加份煎蛋,填满消化一空的胃。遇到阴冷的雨天,我也懒得起床,索性就那么醒着。直到晨勃和膀胱满涨的尿意让我必须做出二选一,去洗手间,或继续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女人的身体。

其实我对女人远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铁蛋和二毛第一次给我看扑克牌上的裸体女人时,我还面红耳赤。他们的神情多少带点嘲讽。我还是童子之身,这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早已深谙其道。我知道上河街一带有几家发廊,夜里闪烁着暧昧的灯火,穿着妖娆的女人站在门口,摇摆着腰肢转着呼啦圈。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石楠花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成年女性挑逗的目光轻浮又深不可测。我想铁蛋和二毛就是被那种目光捕获的。

我和三岛自然不会讨论这些话题。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区的人,我醒来时他刚入睡,我练完车回来,他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上夜班了。有时一天也碰不着面。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过夜。好像也没有女性朋友。至少我在场时,一次也没聊到女人的话题。


3


秋老虎走了,天气逐渐削薄。空气清冽,朝霞翻涌,一个理想的秋日清晨呈现眼前。我起床坐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驾校发了会儿呆,几辆教练车靠墙根一字排开。我知道这天陈教练休息。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条河将这个城市分成两半,他说我们这边叫河西,对岸是河东。他建议没事的时候出去走走。秋意正浓,去岳麓山看看红叶,或去橘子洲头,一直走到尽头。我对红叶和名人统统没有兴趣,但出来透透气,这个主意倒也不坏。我独自出去过两回,去市中心,转了两趟公交后,很快晕头转向。这个城市对我来说,过于庞大和陌生。我站在水泥森林中,给三岛打电话求援,第一次他让我原地等待,他开车接我回家。过河的时候,我看到了秋意笼罩的岳麓山,他问我上去过没有?我摇摇头,我说对爬山不感兴趣,他便也不再说什么。后来再迷路,他直接让我打辆出租车回来。


我起身去洗手间,主卧的门是敞开的,三岛还没回来。这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顺手打开排气扇。我只是偶尔偷抽他的香烟。我不像他有烟瘾,每天要抽一包。以前,我和铁蛋、二毛他们也常聚一块抽烟,但从不过肺。他们嘲笑我“假装在抽烟”,示范我怎样将烟吞入肺部,再化作两道白练,从鼻孔中喷射出来。那样的确很酷,吸引女孩子。但我还是按照我的方式抽烟。

这次我尝试将烟深深吸入肺部。我拼命忍住咳嗽,憋着气,想到这儿没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内心顿时腾起一阵莫名的孤独,情绪坠入谷底。在秋末这个冷清的早晨,孤独就像萦绕弥漫开来的烟雾,将我团团缠绕。我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进马桶,按下冲水键。我就是那个瞬间突然想起艾米莉的。

艾米莉是我通过“漂流瓶”认识的网友,QQ名叫Emily,我不知道她名字,也没她其他联系方式。她的头像很少亮起,经常处于隐身状态,碰巧都在线时,我们就会聊一会儿,在百十号的QQ好友中,她算得上一个神秘的角色。

某天夜里,我收到一个漂流瓶。“你想听个故事吗?”我问什么故事。对方回答,真实的事,但有点儿那个……我说什么意思?对方回答,试试就知道了。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住了。我说那就试试吧。我主动给了QQ号,但对方似乎更喜欢用漂流瓶的方式讲述。


她说以前有一座山,上面有很多的洞,有的深不可测,洞底四通八达,相互贯通,是个巨大的迷宫。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喊一声,声音一下发散开来,再大的呼喊也会变得软弱无力。这样的洞,大人是严禁他们靠近的,掉下去就没命了。当然,也有一些较浅的洞,没那么危险。她知道有一个洞,洞口正巧长着一株茂盛的野猕猴桃,他们经常顺着野猕猴桃的藤蔓攀爬,在洞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出大人的香烟、化妆品、零钱,藏在那儿,纯属好奇。

“有一年冬天,”她说,“一只羊掉进了那个洞里。摔下来时一条腿瘸了,脖子上还系着绳子。那些人准备牵回去宰杀,它趁人没留神,在路上挣脱绳索跑掉了。它知道不拼命跑,被追上就死定了,所以他们追了一路,怎么找也没找着,天黑后只得悻悻而归。”

即使隔着屏幕,我也能感觉到她有着超凡的讲述能力。

“那是一只温驯漂亮的小山羊,抚摩它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我喜欢那只羊,无论出于独自占有还是保护的心理,我都不能让他们捕获这个秘密。一旦被发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宰了它。我见过宰羊的场面,很血腥残忍。我从不吃羊肉。

“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只羊的下落。我假装不知情,偷偷带了食物,去洞里给它喂食。我还试着用绳子给它扎紧伤口。它一直咩咩地叫着,心都给它叫软了。我会和它说话,抚摩她的头,说些无法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那只羊是我忠实的听众,她侧耳倾听,目光柔软,透过它清澈的瞳仁,能直抵它的内心。我想如果每天都这样,那也蛮好。以后,我每天都会去那个山洞。那儿成了我的私密乐园。在它面前,不管我如何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它都不会与我计较。直到有一天,山洞里多了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羊。”

怎么回事?我回复道。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怎么进来的,总之下次去时,山洞就多了一只羊,这已是铁定的事实。我反复对比,两只羊的外观毫无差别,无论大小,形状,甚至眼神。连我一时也难以分辨。我一向厌恶那些一模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自己仿佛就是对方的一件复制品。意识到这点时,我有点难以忍受了。你要知道,人们在看待一模一样的东西时,心情总会复杂而微妙,会更加小心谨慎,生恐厚此薄彼。其实这种刻意的平衡,对彼此都不公平。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必须要捍卫这只羊的独特性。毕竟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最为珍贵。”

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有点被这个故事吸引了,问她后来呢?羊获救没?她没回答我,而是反问我,“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捍卫她的独特性呢?”

我说不知道,催促它接着讲。她不再回应,而是直接下了线。

我以为她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却主动添加我为QQ好友。她头像是一只小羊羔。她说很抱歉,那天故事没讲完就下线了。我给她留言,问她那只羊后来怎样了,她说有机会再讲。我讨厌这种被吊胃口的感觉,催问了几次,兴许被我问烦了吧,她干脆把我拉黑了。几天后,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又主动添加了我。这一来回,搞得我不敢再喋喋不休,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是那种好奇心一旦被激发,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人。我进她的空间,浏览最新的动态。她偶尔会上传一些自拍照。她有双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又似乎暗含一丝忧郁。说真的,这双眼睛很有点儿让人过目难忘。我依稀记得有回聊天,她说她经常去长沙,有机会来长沙,说不定能见上面。想起这个细节,我有些激动起来,虽然不奢望能见上面,至少对这个乏味的清晨来说,不再那么无聊了。

我打开三岛的电脑,开机足等了两分钟,机箱风扇剧烈抖动,吱吱作响,像极风烛残年的哮喘病人。要不是艾米莉,我才不屑动他的电脑,网吧清一色的大液晶屏,速度比这台破电脑快得多。但我现在就想给艾米莉留言。没准运气好,她也在线呢。何况大清早跑去网吧,多少让人有些奇怪。

电脑设置了密码。我输入三岛的手机号、生日,密码错误。又试了门锁密码,依然错误。我胡乱操作一通,统统失败了。没辙了。我关掉电脑,狠狠拍了下键盘,响声将自己也吓一跳。有这个必要吗,不就一台破电脑嘛。我甚至怀疑,这个密码是为我单独设置的。


4


我给艾米莉留言,告诉她我也在长沙。她的灰色头像始终一动不动。从网吧出来,我去对面的无名粉店吃粉。心里焦躁,再次燃起想抽烟的念头。隔壁就是小卖店。我在熟悉的红塔山、精白沙、芙蓉王之间犹豫不决,最终买了一包从未抽过的万宝路。十八岁以来,这是我头一回主动买烟抽。我对万宝路浓烈的薄荷味倍感不适,我蹲下身,发出歇斯底里的咳嗽声,眼泪都快呛出来了。一只黑猫突然从绿化带闪出,琥珀色眼球,冷冷地审视我,瞳孔射出束束幽光。我被它看得有些心烦,将烟蒂弹向它,它弓身钻进绿化带,转眼就没了身影。

三岛给我电话,说他临时要出趟短差,晚上不回家。不知怎的,这个电话让我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我无所事事,又钻进网吧,玩了一下午的《CS》,每次都选择恐怖分子一方,安装完定时炸弹,就躲在角落里向警察打冷枪,经常被一枪爆头。输多赢少。无聊透顶时,艾米莉的QQ头像终于动起来。

“你来长沙了?”她说。

我说是的,来了快个把礼拜了,一个人也不认识,快要无聊死了。

“我也一样,改天过来找你玩吧。”她说。

我说好啊,我给了她电话号码。她发来一个鬼脸。我以为她也会给我电话号码,但没有。我自然又问起山洞中的羊。她说下回见面聊吧,匆匆下了线。我有种被戏弄的失落感。她的QQ空间新上传了几张狗的照片。艾米莉抱着一只雪纳瑞,坐在沙发上。她家的客厅很大,枝形吊灯,高大的落地窗,波斯地毯,皮沙发,很大的电视。家境应该不错。我想到我家的寒碜样,住在混乱嘈杂的农贸市场,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父亲白天夜里都泡在棋牌室,顿时有些泄气。

我没奢望艾米莉会来看我。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网友。从网吧出来,天快黑了。那是一条法桐夹道的街道,两边停满违停的车辆,已是深秋季节,法桐黄白相间,像极一幅风景画。一阵夜风袭来,吹得违停车辆挡风玻璃上的枯叶瑟瑟发抖。我将卫衣帽子罩住头,双手插兜,慢慢往住处方向走去。

我是在离住处最近的路口看到三岛的206的。206正在等红绿灯,排在最前头。我一眼就能判定那辆车是属于三岛的。副驾坐着一个女人。他们正在欢声谈笑。三岛抽烟,女人将车窗开了一道缝。她穿着卡其色的风衣,酒红色的围脖,戴着硕大的环形耳环,三十岁上下。不知三岛说了什么,女人笑着用拳头捶了他两下,看起来风情万种。绿灯亮起,206缓缓加速,很快消失在暮色中的街头。我茫然望向昏黄亮起的街灯,远处高大的建筑和法桐投下光怪陆离的光影。我呆立许久,像个小偷,偷窥了他们刚才的所有举动。


夜里我早早睡下,脑海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年兵源方向是新疆、西藏和云南。都是边疆省份。我听从新疆退伍的老兵讲,那儿自然环境恶劣,高海拔,条件十分艰苦。我希望能分到云南。我表姐一家都在昆明,她说昆明终日阳光明媚,四季如春。我喜欢天气好的地方。然而被分到西藏、新疆我也没辙,毕竟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想到这个,我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窗前抽烟。窗外一轮明亮的上弦月,草丛响彻秋虫的鸣叫。月光穿透树梢,与树影相互咬合,彼此纠缠。我将烟头抽得红亮,窗玻璃上映出扭曲的烟雾。我想起扑克牌上的那些女人。想起三岛和那个戴耳环的女人,他们究竟什么关系,此刻又在做什么。


5


十一月份中旬,我顺利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均是一气呵成,唯有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腿抖得厉害,离合器没控制好,车终究熄了火,第二次才得以通过。

毫无疑问,我是教练喜欢的那种学员,每个动作教一两遍就心领神会,操作规范,加减挡位从不拖泥带水。其他学员私下里没少给陈教练送香烟、槟榔,希望能少挨教练的批评,多练几把车。我一次也没送过。也许是我学得不错,再加上有三岛这层关系,陈教练待我很客气。有时甚至让我给其他学员做示范,讲解动作要领。踩离合器,挂挡,起步,加速,换挡,注意看左右反光镜……还别说,我讲起来还头头是道,很像那么回事。

通过科目二后,我满怀信心,对接下来的科目三充满期待。这不是我盲目自信,连陈教练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开着他那辆桑塔纳2000,在练车场绕了两圈后,他说:“放心吧,像你这样的基础,科目三小菜一碟。”

我希望月底前能拿到驾照。练车丝毫不敢懈怠。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起床,吃完早餐,我总是第一个出现在练车场。我的车技越来越熟练,加减挡之间察觉不出什么滞碍。

陈教练开玩笑说,“金宏明,可以啦,回家歇着吧,把练车机会让给这些菜鸟们。”我并没有那样做。之所以那么勤快地练车,是因为我迷上了驾驶。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操纵挡位,汽车缓缓启动……那种感觉让人妙不可言。哪怕只是摸一摸方向盘也行。他们说越是新手,车瘾越大。我依然坚持每天练车。

连日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三岛最近常步行上班。他回来得很晚,有时上午才回家。我们一块看欧冠淘汰赛的回放,梅西的任意球刁钻地飞进了对方球网时,他说最近单位比较忙,需要加班,办公室有行军床。我悄悄瞟了他一眼,很想告诉他,我看见那个女人了。

每次楼下看到三岛的206,我都会深深看上几眼。206的尾灯,亮起时像一双小巧玲珑的眼睛。我很想驾驶它。这个念头随着科目二的顺利通过,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三岛自然不会同意的,理由不用多说,我连驾照都没拿到,无证驾驶是违法的。206还有一把备用钥匙,他藏在玄关抽屉的收纳盒中。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我偶尔会用备用钥匙打开车门,坐在上面感受一番。和破烂不堪的教练车相比,206的挡位要丝滑得多。有时我会启动车辆,抓紧方向盘,深踩离合器,想象驾驶206上路的情景。我喜欢车内的感觉,安全、私密、踏实。这是独属于自己的空间,神圣不可侵犯。有天我随手翻阅三岛的藏书,对上面一句话深以为然。……汽车是工作地点和家的无人地带,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一个人开车在家和公司的路上。我不知道三岛是否看过这本书,是否体验到书上描述的那种快乐。

有时我也好奇地翻翻206的手套箱和扶手箱。里面装着一些保险票据、报社出入证、饭店优惠券、停车票等。我在椅套袋发现了两只尚未使用的冈本牌避孕套。偶尔后座上还有几根女人的长发,发质柔软,黑色,栗色,或卷发都有。我屏气敛息,想象他们在车上交臂叠股的情形。非常刺激。

这是三岛的秘密,他要是发觉我悄悄动了他的车,肯定会大为光火。熄火,锁好车,再将车钥匙物归原处。我尽量避免在车内待的时间太长,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我是个什么事情都想弄个水落石出的人。我知道这样不好,好奇害死猫,但总克制不住自己。那台电脑总让我想起那个无法破译的密码。试过好几回,密码都不对。我盯着硕大的显示器,无计可施,它的存在对我构成了一种无言的挑衅:小子,你有种就把密码破了吧?屡次失败,终于激起我的斗志。我发誓一定破译它,尤其想到硬盘里或许还有些别的秘密时,我的好奇心更加强烈起来。

一次回家输门锁密码,脑海突然灵光一闪。187433,我早就在电脑上试过了,是错的。但这回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将首位数改成2,287433,输完,敲击回车键,谢天谢地,密码正确!我差点跳起来,我真是个天才。我相信电脑密码原先和门锁密码是一致的,他为了不让我登录,做了小小的改动。小样,这也隐瞒得过我?我浏览着电脑硬盘资料,许久都没法平复心情。

这里是三岛的另外一个家,文件、照片、电影和音乐,将500G的硬盘空间占据得所剩无几。我对他写的文章压根不感兴趣,都是些随笔,篇幅还不短,我看不懂,也缺乏耐心。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影和照片上。他并不是一个爱照相的人,自己的照片并不多。我从他寥寥几张照片中看到一个更为年轻的三岛,那时他还是一头长发,身材消瘦,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和现在判若两人。我快速浏览了下,都是些和朋友爬山,郊外踏青,餐馆聚餐的合影。我以为会看到车上那个女人的照片,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有一个分区,全是电影。我扫了眼,连部好莱坞大片都没有,全是《四月三周两天》《我略知她一二》《樱桃的滋味》诸如此类的文艺片。这让我大失所望。

我试图找些单身汉电脑里常备的那种影片,饭岛爱啦、苍井空啦、波多野结衣啦都行,结果也没有。也许狡猾的三岛将这些影片进行了隐藏,藏在一些毫不起眼的文件夹中。我不甘心,一个个文件夹来回排查。我不相信他的电脑会比车内还干净。

我的耐心终于收到了回报,当我打开某个毫不起眼的“新建文件夹”时,仿佛俄罗斯套娃,马上又弹出新的“新建文件夹”,我锲而不舍,一路追踪,直到第五个“新建文件夹”,他终于露出马脚。我想如果不去当兵,也许我会是一个优秀的侦探。

里面全是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性爱视频和照片。我认识的那个男主角,和不同的女人在书房,卧室,沙发,洗手间。

我明白他不想让我碰他电脑的原因了。一共十二个女人。很多露了脸,也有刻意遮挡住镜头的。有几个很年轻的女孩,像醉死一样,失去了意识,躺在床上任由他摆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记录这些。我像刚认识三岛,他让我琢磨不透,无比陌生。


6


十一月底,寒意料峭,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席卷了整个城市。街上的法桐一天比一天斑驳,离光杆司令只差一夜西风了。我换上羽绒服,依然感觉冷飕飕的。艾米莉联系我时,我正好在网吧。她给我留言,中午有时间没?我一会儿过来找你玩去。我倍感惊诧,一时不敢相信,我说今天有空啦?她说是啊,我答应过来找你玩的嘛,何况今天是我生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强调今天是她生日这件事。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复,对话框又弹出一条她的信息:怎么,不欢迎啊?我赶紧说,生日快乐,热烈欢迎!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你等着,我一天没吃东西了,快饿扁了。我一会到了给你电话。她竟然还记着我的电话号码,这让我心头一热。

艾米莉从出租车里走下来,她穿着一件灰色毛衣,卡通针织手套,背个帆布包,看到我时,她略迟疑了一下,我朝她挥挥手,她便慢慢朝我走来。她比照片更漂亮些。个子高挑,身材稍显瘦削,皮肤极白,很长时间没见过阳光了,隐约能看见脖子上乌青的毛细血管。黑白分明的双眼,掠过一抹浅浅的笑意。我说吃什么好呢?她说都行。她的声音很轻,我需要集中注意力才听得清。我们并肩走着,路人纷纷侧目,这让我感到有些骄傲,他们一定把这个漂亮女孩认为是我女朋友吧。

我请她去肯德基。她看起来是真饿了,点了两个汉堡、炸鸡腿和大杯可乐。但仅吃了半个汉堡,她就停止了进食。我说你不是饿吗,就吃这么点?她用纸巾擦拭嘴角,说已经吃饱了。她说话时眉头往上扬了扬,看上去有些俏皮。“我跟后妈闹翻了,偷偷跑出来的。他们肯定被气疯了。”我说从家跑出来的?她点点头,纠正说,“不是从长沙,从永州跑上来的。”

我没去过永州,不过课本上学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我怕蛇,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真有那么多蛇吗?”她扑哧一笑,“矿山很多蛇啊,你怕蛇啊?”我如实相告,所有动物中,我最怕的是蛇。她说,“那你怕不怕鬼?”我说没见过鬼,要是见了,估计也是怕的吧。“那我哪天要变成鬼你怕不怕?”我望着她漂亮的眼眸,说如果是你,那估计是不怕的吧。她观察着我的反应,突然放声大笑,“那你等着吧。”

她说在长沙上学,父母住永州。她平时两边来回跑。母亲几年前去世,父亲迅速再婚。她和后妈关系恶劣,在她的描述中,那是一个母夜叉。前天她的狗丢了,她怀疑是后妈故意搞丢的,后妈对狗毛过敏,一直厌恶她养狗。她和后妈大吵了一架,作为报复,负气离家出走时,她顺手拿了她一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她没说。“她现在肯定暴跳如雷哈哈!”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掏出手机。“我关了一天机了,他们不可能找得到我。”她的手机是新款的诺基亚E63,黑色,钢琴烤漆,很漂亮,是我羡慕已久的一款手机。她大大咧咧地扔桌面上,问我多大,我说刚满十八。她耸了耸肩说,相差一点点而已,我不会叫你哥的。我问一点点是多少?她神秘一笑,就是一点点。她和网上的艾米莉看起来更像是两个人。有那么一刻,我努力想将她和艾米莉融为一体,还是觉得格格不入。我再次小心地问起那只羊的结局,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向我说道,“我想告诉你时,自然就会告诉你的 ,但你别问,OK?”


从肯德基出来,我们一路闲逛。路过一家宠物店,她非拉我进去看一圈不可。告诉我各种动物名称:萨摩耶、雪纳瑞、泰迪、边牧犬、苏格兰折耳猫、曼切堪猫、龙猫、金刚鹦鹉……如数家珍。她蹲下来,抚摩一只雪纳瑞的头,长时间审视狗的眼睛。她问我养狗没,我说从没养过。她说你应该养一只狗试试。见我疑惑不解,她站起身说,“狗不像人,从不撒谎。”听起来莫名其妙。

从宠物店出来,我们沿街溜达,走到驾校附近时,我想起三岛今天去湘潭出差,家里应该没人。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说,“我就住旁边,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她说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犹豫了下,说,“别的没有,倒是有很多书,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她哦了一声,说,“有《小王子》没?”尽管我没听说过这本书,还是含糊其辞地说,“应该有吧。”

那天驾校练车的人并不多,两台老捷达正慢腾腾地倒车入库,其间熄了几次火。我没看到陈教练,也没看到其他熟面孔的学员。我很想告诉她,我就在这儿练的车,刚通过科二的考试,我是这批学员中最优秀的。

206停在楼下,三岛最近刚洗了车,灰头土脸的车身焕然一新,镀铬条擦得锃亮,看上去精神抖擞。她像是看出了什么,问我这是你的车吗?我说是表哥的。她俏皮地拍了拍车屁股。


我想每个初次造访三岛房间的人,都会发出类似的感叹,哇,这么多书啊!他们的目光顺着书脊一路扫去,最后会问: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我第一次进三岛的住所时,就是这么问的。那天他没给我答案,仿佛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蠢问题。后来我想明白了,对于一个喜欢藏书之人来说,就像我小时候爱好集邮一样,收藏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光是这点就足够了。当然,他要是知道我偷偷带陌生人回家,还不晓得怎样数落我。

“都是你的书吗?”她问我。我摇摇头,说是表哥的。她问表哥是做什么的,我说那是一个怪人,她说怎么怪了?我答不上来,只好说他是报纸编辑。

《小王子》自然是没找着。从卷帙浩繁的书籍中找本想要的书绝非易事,即使有这本书,一时半会儿恐怕也难以发现。窗外一片银灰,雨意渐浓,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预报说,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未来几天还会持续降温。我开了电暖器,关紧门窗,几分钟后,书房逐渐暖和了些。她坐床沿,从书柜随手抽出一本小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凑向前,问怎么啦?她指了指书名,《献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作者是个外国人。

“这是献给我的玫瑰花,今天正好生日,巧了。”

她调整了一下身姿,轻声朗诵起来。


艾米莉·格里尔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


她念了一段,将书放下,头朝后仰,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白金项链。“原来艾米莉死了。我宣布收回刚才的话。”她陷入沉思,目光透着一丝深不可测的忧戚,仿佛是朝往事敞开的伤口。她的样子比我还小,但举止之间总是透着一种让我捉摸不定的神秘感。那种感觉紧紧地拽住我。像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冰凉而富有光泽。我感觉内心某处突然坍塌了。在我十八岁的人生里,还未曾有过哪个女生带给我这么大的破坏力。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说话。窗外的雨水,孩童的哭闹,教练车的轰鸣,仿佛都和我们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我们两人。怎么形容此时的情景呢,我搜肠刮肚,也只想到“心有灵犀”“心心相印”诸如此类的俗套话语。我想换成三岛,他肯定能想到更加优美文雅的诗句吧。但一想到三岛,我情不自禁地望向那台电脑。我飞快将他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唯恐他亵渎此刻圣洁美好的时光。

她将书合拢,问我能不能将这本书送给她。“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吧。”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更加不好拒绝了。我想三岛书架上这么多的书,少了一本他也察觉不到。我说送你了。她将书小心地放进背包,道了谢。这时她说,我们就这么宅着吗?我说去哪逛呢?我能想到的城里女孩们玩的游乐项目,摩天轮啦、卡丁车啦、游乐场啦,都被她一一否决了。

“那些没意思,再说天气也不好。”

除了这些,我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在老家,他们会带女孩子去打桌球,溜冰,网吧包通宵,或去沅江划船。这里是她的主场,她要比我熟悉得多。

“你会开车吗?”她突然问我。

“哦。”我嘟囔着。她大概领会错了意思,以为我是会开车的。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开车上那去吧!”她为突然想起的点子兴奋起来,一副马上出发的样子。

“什么地方啊?”我说。

她神秘兮兮地说,“先保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晓得路,我们走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还没拿到驾照呢。再说,车也不是我的,三岛要是发现我开走了他的车,这事可比带陌生人回家严重得多。可要在这个关头说出实情,的确令人扫兴。看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就晓得我无法拒绝了。我心一横,不就是开个车吗,没来这之前,我不也把小姨夫的破福田开上路,最后又顺顺利利开回来了吗?何况,我已经通过了科目二的考试,挂挡,加减速以及基本的交通规则,都已经弄得一清二楚了。

我说好吧,反正今天你生日,你是老大,都听你的。这句话听得她心花怒放起来。我们迅速下楼,启动车。她坐副驾,拉上安全带,说,“我晓得路,这儿离西二环很近,我们先上西二环再说。”我心想,西二环又在哪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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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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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内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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