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男性作家如何处理女性经验？|青年读书会·阎真

青年读书会

    本栏的设计初衷是促进文学与青年的对话。

    我们将邀请一批批思想不拘一格的青年学子，针对《十月》新刊作品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们相信：青年的姿态、言说方式和思想资源不仅关乎文学的未来，更牵扯着时代的症候。《十月》始终坚持“文学向未来”，用青年的声音回应时代，回馈读者。

主持人语

    性别议题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相伴相生。

    如果说“五四”运动为女性解放带来了第一缕曙光，那么100多年过去，这道光在变得更加耀眼的同时也日渐驳杂，我们发现：真正进入问题的路径在当下反而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对于一名男性而言，当他试图为性别议题发表看法之时，或许会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失语状态——尽管人类世界的某些经典女性主义宣言早已作为常识深入人心。

    在这样的语境下，《如何是好》是一部尤其值得讨论的作品：作者阎真是一名成熟的男性作家，但他在作品中处理的却是极为细腻繁复的年轻知识女性经验，这种写作尝试无疑是有难度的，却也是有益的。

    本期五位参评者中，李玉新的质疑最为尖锐，在他看来，小说虽然尽力想要刻画青年“真实”的生存境况，但结果却是这样的“真实”并不能为青年所体认；小说传递的也并不是一种有效的女性经验，而更像是男性的自我臆想。刘天宇虽然认可作者在书写平凡女性命运上的努力，但也同时提到了当代经验错乱带来的“出戏”之感。

    与之相反，黄嘉琦认为小说的确揭露了某些独属于女性的本质性问题，虽然问题的解决目前看来遥遥无期，但至少这种揭露是大胆的、必要的、真实的；陈琦发现了小说的难能可贵之处：作者以温柔细腻的文字表达了一种坚定的女性主义立场——既不犬儒，也不作拘泥于表层的对抗，而是要参与持久的秩序重构；段佳蕊则是站在文学史的延长线上，对“有尊严的活着”的许晶晶表达了认可。

    显然，几位参评人的论述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问题：男性作家如何才能传递一种切实有效的女性经验？这个问题，恐怕还需要更多的文学实践来回答。

    令人感动的是，青年学子们虽各有侧重，基本立场也不尽相同，但都言之有理、有据，引人深思。我们真诚期待着更多这样的对话。

——朱子夏，《十月》杂志实习编辑

段佳蕊

中国人民大学在读硕士生

    《如何是好》是一部关于当下的“成长小说”、一种“青春叙事”，小说围绕麓城师大学生许晶晶关键性的人生节点展开，许晶晶出身县城，家境贫寒，考入麓城师大后拥有过美好的爱情、顶着学历光环，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却陆续遭遇了保研失败，毕业季分手，求职碰壁一系列残酷的现实。升学压力、就业危机、情感焦虑接踵而至，又面对着不时出现的诱惑，不断经历个人精神追求与现实的斗争。或许可以稍显粗暴地套用近年来的流行命名：这是“‘小镇做题家’的困境”。

    小说中既有经典成长小说的常见情节——主人公作为成长状态中的价值客体，有待获得自我本质属性，在此过程中，代表不同世界观、价值观与思想路线多种力量介入，争夺对价值客体的领导权，如以妹妹许盈盈为代表的通过年轻漂亮的身体资本置换物质利益的选择；以小吕、小孙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等等。另一方面，这里的“成长”又不再是《青春之歌》中林道静式的寻找革命大家庭的集体主义回归，也不再是《创业史》中梁生宝式的通过互助创业成功的社会主义新人，也不同于《平凡的世界》中读着《一些原材料对于人类未来的影响》关怀人类未来的矿工孙少平，而是更多转向了“资本故事”。当下，早已不是互助的时代，而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个人竞争的“内卷”时代，正如小说开篇写到的：“也许，这个世界需要重新认识。”当社会现实与精神世界相抵牾，许晶晶的解决方案是重新“认识世界”，而非“改造世界”，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许晶晶依然成长在80年代伊始“潘晓”和“高加林”的延长线上。面对社会结构的板结、阶层的固化，唯一的出路是认同差别，并且在差序结构中占据“个人利益”相对最大化的位置。可贵的是，许晶晶在各种诱惑面前，依然选择了有“尊严”的活着，她拒绝了以付出自己精神和心灵的真诚为代价实现跨越阶层，选择和外卖员叶能结婚生子，以“内卷”式的个人奋斗在麓城继续沉浮。

    当然，在阅读中稍有不满足的是，和当下众多的青春叙事相似，失败青年的现实和经验似乎只是被动地嫁接到文学中，我所期待的是，即使身处闭合的社会结构和秩序，文学能否焕发出某种参与历史进程的能动性？能否在“压迫—异化”的单向路径之外，提供某种弱者反抗的可能性和“改造世界”的想象力？

陈琦

复旦大学在读硕士生

    阎真在《如何是好》中借助琐碎细节所铺陈的都市生活图景，可以看作对这个问题做出的应答——今天的女性，在社会日新月异、层层加码的权力规则向她张网时，如果没有像《倾城之恋》中的一腔炮火来击溃她委身的城，没有战争的极端情境为她在庸俗日常的困局中鸣锣开道，该如何实现突围以争取对自己个人命运的自主权？

    知识分子与女性，在阎真笔下不仅是他聚焦的两类对象，也是命运紧密捆绑不分彼此的同一症候群。这源于他们对已然失落的生命“纯粹性”所葆有的怀乡与焦虑情绪。然而正如文本开头就亮出女主许晶晶遭逢的学业和爱情危机，现实是真理与象牙塔自始至终都是社会关系网络及其运作策略的组成部分，而被主角小心守护的私人情感空间与讲求回报率的婚恋市场之间的界限也早已暧昧不清。于是，不可通达的角色与角色之间、角色与其映射的俗世中人之间，他们共同面临的与其说是被排挤、被边缘化的他者境遇，不如说是自我与他者的无差别，是个人被纳入社会景观以后沦为一个空洞的符号而不能做出反思或回撤的无力。

    但阎真真正要揭示给人看的，是所谓“命中注定”不过是诸多偶然性和巧合的联合。所以我们在他文字中感受到的并非生命大喜大悲的激荡状态，它有在表达否定和拒绝，但却以一种隐秘而持久的姿势。这种姿势挣脱了或对抗或和解的两难选择，而近乎一场豪赌，它意味着刺穿规则的构成性，去参与构成独属于自己个人生活的坚实性。这或许正是《如何是好》区别以往作品所试图给出的崭新答案。用阎真的话来说，它是发自女性生命本能的情感强度——“女人，赌命吧，她活着就是赌命”。

李玉新

中国人民大学在读博士生

    这部小说可读性非常强，以女性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多描摹人物在成长过程中的心理动态，给人以极强的切身感。特别是其中对人物语言、思想和行动之间复杂错位的刻画，颇具笔力，呈现出“现代人”变动不居的心灵世界，而对主人公心高气傲却眼高手低之处的反复书写，确实入木三分，引起我作为一个年轻人的共鸣和自省。

    不过，或许是因为人生阅历上的不足，又或者是因为社会圈层和身份性别上的差异，作为一个从未“走出”校园的学生，我在阅读中更多感受到的是错愕和隔阂。

    在小说中，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想通过金钱和特权收买女主人公的身体，而211毕业的女主人公缺乏了那些关系和特权，几乎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和出路，似乎相比于个人奋斗，出卖肉身才是抵达理想生活的合理方式（作者在男性上位者对女主人公的“垂涎”和交易尝试上花费了大量笔墨，却几乎没给女主人公的个人努力留下多少空间，仅在尾声富有“童话意味”的转折后，粗略提及主体的奋斗和努力。在这样的描写之下，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对社会权力结构及压迫关系的渲染和夸张，而非揭露和打击。）；不管这些对社会现实的刻画是否“真实”，其实际结果都是使我这样的读者难以信服——这里或许恰恰透露出作者写作的价值，像我这样的读者需要拥抱和看见更多陌生的他者，需要见识更多陌生的现实情景；然而作者也不得不面对作品难以为我这样的读者所理解的挑战。

黄嘉琦

中山大学在读硕士生

    当知识无法为个人生存空间的构筑作出必要的保证时，知识就将无可避免地在世俗场合面临“失语”的窘境。小说探讨了时下引人瞩目的升学与就业现状，普通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叠加上现代女性的出走与出路，更显现出问题的复杂和尖锐。而无论是费尽心思笼络客户的许晶晶，还是放弃科研、投身外卖行业的叶能，都不由自主地将高等教育的痕迹逐渐剥落，凭借最为原始的身体的力量谋生，知识与理性在现代社会中的限度不言自明。

    阎真在新作中仍保持着现实主义批判的姿态，但许晶晶的挣扎与幸存却无意中洩漏了作者的浪漫化想象。如果说，许晶晶和章伟、范哥、李亦明的交往充满身体交换权力的隐喻，那么她与叶能的最终结合，则因后者的“一无所有”而显得相对纯粹。尽管在某种理想的同情下，许晶晶在其成长的过程中经受住了数次诱惑和考验，但工作的危机、房贷的压力、育儿的烦恼却未能凭空消失。与原有知识经验相割裂、落得一地鸡毛的生活在昼夜间依旧轮播不停，这究竟是生存的胜利抑或悲哀？“需要重新认识”的世界指向的到底是一种智慧还是妥协？

    在关于“如何活着”的再度追问中，我们先是为活着而感到即刻的侥幸，继而又因仅仅活着而陷入情感的贫瘠和精神的虚无。故事的结尾处，走出高校的个体在一次时间循环后集结，然而黑夜里偶然望见的璀璨星光和点点萤火，似乎难以为他们觅得诗意栖居的大地，终究只是短暂纷飞的乱梦一场。

刘天宇

华东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生

    从《曾在天涯》到《活着之上》，再到如今的《如何是好》，阎真始终致力于一种私密而又开阔的精神史书写。他往往聚焦于特定身份的人物——在《如何是好》中也就是离开大学步入社会的县城女青年许晶晶，同时又为人物创造曲折的生活经历来铺陈人间百态。《如何是好》这样的标题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新时期的那些表现青年前路迷茫的作品，事实上阎真也确实是在书写那些在当今时代依旧没能解决的问题。阎真在访谈中提到选择女性视角是因为“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着更大的压力”，许晶晶从保研恋情双双失利，到在教培、灰产、售楼等行业中辗转，同时也与历任男友和暧昧者表演着一场罗曼蒂克消亡史。她似乎在面临每一次选择时都做到了最好，然而她所体会的不公正、无力感最终将她推向了“如何是好”的疑问。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塑造的人物并不是光鲜亮丽的精英，也不存在绝地反击的逆袭，只是星空之下的平凡人。阎真将他所观察到的那些平凡生命不得不面对的格差社会、竞争文化、潜在诱惑都堆叠在小说中，这使得文本缓慢流淌尤为考验读者的耐心，但也将人物精神成长中的困顿无解挥洒得淋漓尽致。我们也要承认《如何是好》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特别是当代经验的错乱。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新媒体、短视频这样当代气质的要素，而人物的思想和语言却常常流露出年代感，让读者在沉浸于绵密写实之余不免偶有“出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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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中篇小说